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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电话

暮雨断章

秋游之后,十月走到了尽头。

梧桐叶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像大地写给天空的密码,无人能解。空气里有了冬的气息,清晨的草地上开始出现薄霜,踩上去会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像时光本身在脚下叹息。

林暮雨依然每天写作。

第三十二篇,第三十三篇,第三十四篇……秋游随笔交上去后,陆校长亲自批阅,选中了他的《秋日断章》作为范文,复印给每个语文老师,要求在各班朗读。一时间,“林暮雨”这个名字在光辉高中有了新的重量——不再是那个被嘲笑为“林妹妹”的瘦弱男生,而是被校长赏识的写作者。

但林暮雨并没有因此变得不同。他还是每天中午去梧桐树下写作,还是每周去文学社,还是在校刊上发表短篇。唯一的变化是,叶知秋成了他每篇小说的第一位读者——不是通过校刊,而是通过手稿。

每周一,他会把新写的小说手稿交给叶知秋;周四,她会把写满铅笔批注的手稿还给他。他们很少讨论内容,更多的是通过文字对话——她在页边写下的问题,他在下一篇里回答;她指出的不足,他在下一篇里改进。

这是一种静默而深入的交流,比言语更诚实,比对视更直接。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三,午休时间,林暮雨照例坐在梧桐树下。笔记本摊在膝上,他正在写第三十六篇故事,关于两个在图书馆相遇的人,他们每天在同一时间坐在相邻的位置,从未交谈,只是偶尔眼神交汇,像两艘夜航的船,在黑暗的海上看见彼此的灯火。

写到一半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李通沉重的步伐,也不是其他学生随意的踢踏,而是一种轻盈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叶知秋正朝他走来。

她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同。虽然还是穿着校服,但头发没有像往常那样整齐地扎起,而是松散地披在肩上,有几缕被风吹乱,贴在脸颊上。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阴影,像是没睡好。

“可以坐吗?”她问,声音很轻。

林暮雨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青石板:“当然。”

叶知秋在他身边坐下,但没有像往常那样从书包里拿出书或笔记,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梧桐树的枝干在秋日晴空下伸展,像血管,像神经,像某种巨大生命的脉络。

“你的第三十五篇,”她忽然开口,“我昨天看了。”

“怎么样?”林暮雨问,心里有些紧张。第三十五篇写的是一个女孩在雨夜迷路,遇见一个打伞的陌生人,他们共走了一段路,什么也没说,到路口就分开了。是个很简单的故事,但他写得很用心。

“很好。”叶知秋说,但语气里没有往常的雀跃,“特别是那个细节——女孩的鞋跟卡在下水道的格栅里,陌生人蹲下来帮她拔出来,手指被铁锈划伤了,但什么都没说。”

林暮雨记得那个细节。是他有一次亲眼看见的,就在学校门口,一个穿高跟鞋的女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一个路过的男生帮了她。当时他就想,这个瞬间里有一种朴素的温柔。

“但我在想,”叶知秋继续说,声音有些飘忽,“如果那个陌生人不是陌生人呢?如果他们是认识的,但装作不认识呢?如果分开后,他们都回头看了一眼,但都以为对方没有回头呢?”

林暮雨愣住了。这不是叶知秋往常会提出的问题。她的批注通常是关于文字、结构、意象,很少涉及情节的“如果”。

“你……”他小心地问,“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叶知秋转过头看他,笑了,但笑容很浅,像水面的涟漪,很快就散了:“是吗?可能昨晚没睡好。”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叶知秋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林暮雨从未见过的表情——恭敬,疏离,甚至有些……畏惧。

她站起身,走到几米外,背对着林暮雨,接起电话。

“喂,爸爸。”

声音很轻,但林暮雨能听见。他低下头,假装继续写作,但笔尖停在纸页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是,我在学校。”

“午饭吃过了。”

“周末吗?可是这周……”

她的声音顿住了。风吹过,带来她断断续续的话语:“白叔叔的儿子……白少师回国了?”

林暮雨的心跳漏了一拍。白少师这个名字他没听说过,但“白叔叔”这个称呼……他想起李通说过,叶崇山有几个生意上的至交,其中好像就有一个姓白的。

“家宴……一定要去吗?”

叶知秋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就被她压下去了:“我明白了。几点?好,我会准时到。”

“代我向白叔叔问好。”

“再见,爸爸。”

电话挂断了。

叶知秋站在原地,背对着林暮雨,很久没有动。风吹起她的头发和校服下摆,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叶子,随时会被风带走。

林暮雨不知道该不该过去。他感觉刚才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闯入了不该闯入的私人领域。但看着叶知秋孤单的背影,他又无法置之不理。

最终,他合上笔记本,走了过去。

“知秋?”他轻声唤她的名字。

叶知秋转过身。她的眼眶有点红,但没哭,只是眼神空茫,像看着很远的地方。看见林暮雨,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你……没事吧?”林暮雨问得很笨拙。

“没事。”叶知秋摇摇头,把手机放回口袋,“爸爸的电话,周末有个家庭聚会,让我必须参加。”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最普通的事。但林暮雨听出了底下的暗流——那种“必须”里的不容置疑,那种“家庭聚会”里的沉重。

“白少师是……?”他忍不住问。

叶知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白叔叔的儿子,比我大三岁,在美国读大学。很优秀,常春藤,双学位,还会四国语言。”

“你和他很熟?”

“小时候见过几次。”叶知秋说,“后来他出国了,就没怎么联系。但我爸爸和白叔叔是几十年的交情,所以……”

她没说完,但林暮雨懂了。所以这次的“家宴”,不仅仅是家宴。所以叶知秋接电话时的恭敬疏离,不仅仅是对父亲的敬畏。

一阵风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打旋。叶知秋缩了缩肩膀,林暮雨这才发现,她今天穿得很单薄,校服里面只有一件薄毛衣。

“冷吗?”他问。

“有点。”

“回教室吧,外面风大。”

“好。”

他们并肩往教学楼走。一路上,叶知秋都很安静,不像往常那样会问起他的写作,会分享她看的书,会聊些有的没的。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走。

到了高二一班和二班的分岔口,她停下来:“我到了。”

“嗯。”林暮雨看着她苍白的脸,想说点什么,但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挤出一句,“如果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叶知秋抬头看他,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感激,有疲惫,还有一种林暮雨看不懂的悲伤。她点点头:“谢谢。”

然后她转身走进教室,背影消失在门后。

林暮雨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刚才那通电话,叶知秋接电话时的表情,她提到“白少师”时的语气……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拼凑出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画面。

那是叶知秋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由家族、利益、联姻、责任构成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不是会弹肖邦的女孩,不是会在校刊上写铅笔批注的女孩,不是会在秋游时靠在他肩上睡着的女孩。

她是叶知秋,叶氏集团的继承人,叶崇山的女儿,一个必须“优秀”、必须“得体”、必须“符合期待”的存在。

而他,林暮雨,只是她这个世界里的一个意外。一个在雨天共撑一把伞的意外,一个在文学社听到她朗读里尔克的意外,一个在梧桐树下每天为她写一个故事的意外。

意外很美,但意外终究是意外。它不属于计划,不属于安排,不属于那个“必须”的世界。

上课铃响了。林暮雨深吸一口气,走进教室。

李通已经坐在座位上,看见他,挥了挥手。

“暮雨!刚才何老师找你,说市里那个文学创作大赛的初选结果出来了,你进复赛了!”

“嗯,你不是应该在高一吗?”

“陆校长说我表现良好,给我升回来了”

如果是平时,林暮雨会很高兴。但今天,他只是点点头:“这样啊。”

李通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没事。”林暮雨坐下,拿出课本。

“跟叶知秋有关?”李通压低声音问。

林暮雨没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李通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兄弟,有些事……咱们控制不了。别想太多,做好自己能做的就好。”

林暮雨知道李通说得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整个下午的课,他都心不在焉。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公式,他眼里是叶知秋接电话时僵直的背影;历史老师讲述王朝更替,他脑海里是她苍白脸上一闪而过的红眼眶。

放学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文学社。

活动室里只有何洛华老师一个人。他正在整理书架,把一些旧书取下来,掸去灰尘,再放回去。看见林暮雨,他点点头:“来了?正好,帮我递一下那本《诗经注疏》。”

林暮雨接过那本厚重的书,递过去。何老师小心地把它放在书架最上层,然后从梯子上下来。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何老师拍拍手上的灰尘,在藤椅上坐下。

林暮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何老师,您认识……白少师吗?”

何洛华的动作顿住了。他推了推眼镜,看着林暮雨:“为什么问这个?”

“今天中午,叶知秋接到了她父亲的电话,提到了这个名字。”林暮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说是从美国回来了,周末有家宴。”

何洛华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了一些,活动室里的光线从明亮变成柔和。

“白少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一个字,“白宏的儿子。白宏是叶崇山几十年的朋友,也是生意伙伴。白氏集团主要做进出口贸易和航运,实力不逊于叶氏。”

他顿了顿:“至于白少师……我见过几次。很小的时候,他跟着父亲来我家拜访——那时候我还住在北京,在作协工作。那孩子当时才七八岁,但已经很不一样。”

“不一样?”

“太懂事了。”何洛华说,语气里有种复杂的感慨,“不像个孩子。说话有分寸,举止得体,眼神里有一种……早熟的清醒。后来听说他去了国外读书,成绩优异,各方面都很出色。用他们圈子的话说,是‘别人家的孩子’的终极版本。”

林暮雨的心沉了下去。

“叶崇山很欣赏他。”何洛华继续看着林暮雨说,“非常欣赏。曾经公开说过,年轻一辈里,白少师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活动室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的呼喊声,但这些声音都隔着一层什么,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

“暮雨,”何洛华轻声说,“有些话,我作为老师不该说,但作为看着你写作、看着你成长的长辈,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林暮雨抬起头。

“叶知秋的世界,比你想象的更复杂。”何老师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林暮雨的心里,“她父亲叶崇山白手起家,吃过苦,受过辱,所以对‘成功’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这种追求不仅针对他自己,也针对他唯一的女儿。”

“叶知秋从小接受的是精英教育。钢琴、书法、外语、马术、高尔夫……所有‘上流社会’需要的东西,她都要学,而且要学得最好。她的每一步都被规划好了。包括……未来。”

“白少师就是那个‘未来’的一部分?”林暮雨问,声音有些哑。

“至少是选项之一。”何洛华没有直接回答,“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强强联合——这是他们那个世界的逻辑。在这个逻辑里,感情是奢侈品,甚至……是障碍。”

林暮雨感觉喉咙发紧。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卡在那里,像一团湿棉花,堵住了呼吸的通道。

“但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放弃。”何洛华话锋一转,“恰恰相反,是要你明白你在面对什么。如果你真的……在乎叶知秋,你就需要知道,你要对抗的不是某个人,不是白少师,不是叶崇山。你要对抗的是一整套价值观,一整套运行了几十年、几百年的规则。”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暮色四合,校园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这很难。非常难。”何老师说,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苍老,“但也不是不可能。因为规则是人定的,而人心……人心有它自己的法则。”

他转过身,看着林暮雨:“你的三十多篇故事,叶知秋每一篇都认真读了,每一篇都写了批注。这不是因为她闲着没事,而是因为你的文字打动了她。在那些雨的故事里,她找到了在她那个世界里找不到的东西——真实,脆弱,不确定,还有那种笨拙但真诚的温柔。”

林暮雨的眼眶有些热。

“所以,不要小看你的力量。”何洛华走回来,拍拍他的肩,“或许文字的力量,真心的力量,有时候比金钱、比权势更强大。因为它们直指人心,而人心,是最后的堡垒。”

“我该怎么做?”林暮雨问,声音很轻。

“做你一直在做的事。”何老师说,“写作,诚实,对她真诚,对自己真诚。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命运,也交给……她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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