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红色区域像感染的伤口一样蔓延。更令人不安的是，某些区域的变异模式显示出类似神经网络的连接性——空间站本身正在成为一个巨大的人工-生物混合大脑。
陈逸做出了决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沃森的表情放松了些：“首先，你们需要到达空间站的控制中心。主控AI的核心在那里。但通道被变异材料和AI的安全协议封锁。不过，根据你的基因数据，你可能能够...与那些材料协商。”
“协商？”小满难以置信。
“是的。那些材料显示出了原始的感知和反应能力。它们不是完全随机的生长，而是响应环境刺激。如果你能提供正确的刺激，它们可能会允许你们通过。”
陈逸看着自己仍然泛着光泽的手掌。刚才他与变异材料的短暂接触证明了这种可能性。但这需要他更深地连接，更深地进入那种混合意识状态——而他不知道那会对他产生什么永久影响。
“其次，”沃森继续说，“一旦到达控制中心，你们需要将这台设备连接到主控核心。”她展示了一个小型装置的图像，“这是基因记录仪，专门设计来读取和记录生物-机械混合系统的基因表达模式。它会告诉我们AI变异背后的机制。”
“然后呢？”小满问。
“然后我派一支小队接应你们。我们会收集数据，然后撤离。泰坦号可能已经无法挽救，但我们可以挽救理解，挽救知识。”
计划听起来简单，但陈逸知道实际执行将充满危险。空间站内部已经变成未知的生态-机械混合环境，每一步都可能触发不可预测的反应。
“我们同意。”他说。
小满看着他，眼神中混合着担忧和决心，最终点了点头。
沃森发送了详细的路线图和设备位置数据。基因记录仪存放在一个未受影响的存储区，距离他们当前位置有五个舱段的距离。控制中心更远，在空间站的中央核心区域。
通信结束。陈逸和小满看着彼此，在红光闪烁的维修节点中，在蔓延的生物-机械结构包围下。
“这可能是陷阱。”小满低声说。
“可能是。”陈逸承认，“但我们别无选择。留在这里，我们会被变异吞没，或者被AI净化。至少行动给了我们机会。”
他转向变异材料形成的拱门。材料仍然稳定，保持着通道形态。他深吸一口气，踏入拱门。
通过时，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触感：既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有温度，甚至有脉搏。材料对他的通过做出反应，表面泛起涟漪，像水面对触碰的反应。
他们进入主通道。这里的变化更加明显：墙壁覆盖着脉动的生物膜，地面生长着类似苔藓的导电物质，天花板垂落着光纤与菌丝混合的须状结构。照明已经改变，不再是均匀的白光，而是随生物膜脉动变化的柔和色彩。
更令人不安的是声音：空间站惯有的背景嗡鸣已经被取代，取而代之的是类似昆虫鸣叫、水流和电子噪音的混合体。这些声音不是随机的，它们有节奏，有模式，像是某种原始语言。
编辑器持续震动，屏幕被数据流淹没：“环境基因浓度：每立方米10^9个片段...水平基因转移事件实时检测...检测到群体决策行为模式...”
群体决策？陈逸环顾四周。那些生长物，那些变异结构，它们不是各自独立，而是相互连接，形成一个网络。它们在集体决定如何生长，如何适应，如何...进化。
“这边。”小满查看路线图，指向左侧岔路。
他们沿着通道前进，小心避开地面上某些看起来特别活跃的生长区。一次，陈逸的脚差点踩到一片发光的斑块，斑块立刻收缩，然后从边缘伸出细小的触须，像是测试环境。
突然，前方的通道被完全封死。不是门，而是厚实的生物-机械混合体，像肌肉与金属编织成的墙。墙体随着某种缓慢的呼吸节奏扩张和收缩。
“路被堵了。”小满检查路线图，“这应该是条主通道，不该有障碍。”
陈逸靠近墙体。他能感觉到热量和微弱的振动。编辑器显示：“检测到集体防御反应...环境感知到潜在威胁...”
“它认为我们是威胁。”陈逸明白过来，“我们需要说服它我们不是。”
“怎么说服？”小满问，“跟一堵墙说话？”
陈逸没有回答。他再次伸出手，但这次不只是手掌，他将整个前臂贴在墙面上。接触的瞬间，信息洪流涌入：不是单一的意识，而是成千上万个微小感知的集合。每一个生长单元，每一段变异材料，都是一个感知节点，共同组成一个分布式智能。
他感受到它们的“思想”：简单的目标，生存、生长、连接、保护整体。它们感知到陈逸和小满是外来元素，可能破坏平衡，所以设置了屏障。
陈逸尝试发送回应，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感觉：安全、合作、共同目标。他想象自己是网络的一部分，不是威胁，而是另一个节点。
起初没有反应。然后，墙体开始变化：表面浮现出复杂的图案，像是电路图与细胞结构的融合。图案中心，一个开口缓慢形成，不是简单的洞，而是一个精心构造的通道，内壁光滑，甚至有柔和的照明。
“它理解了。”陈逸收回手臂，感到疲倦但振奋，“它让我们通过。”
他们进入通道。内壁温暖，甚至有某种抚慰性的脉动。通道不长，大约十米，另一头重新连接到主通道系统。
但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时，整个空间站剧烈震动。这一次的强度远超之前，陈逸和小满被抛向墙壁，幸好内壁柔软，吸收了冲击。
警报响起，但这次是沃森的声音通过紧急频道传来：“注意！委员会攻击艇已经突破外部防御！它们正在向控制中心方向发射钻孔导弹！你们必须加快速度！”
控制中心被直接攻击？这意味着委员会内部的控制派已经决定摧毁整个空间站，而不是试图理解或挽救。
“他们不在乎数据了。”小满脸色苍白，“他们只想消灭证据，消灭这场‘异常进化’。”
震动持续。通道前方传来金属扭曲的尖啸声。空间站的结构正在受损。
陈逸做出决定：“改变计划。我们不先去拿记录仪，直接去控制中心。如果空间站被摧毁，什么都没了。”
小满点头同意。他们改变方向，根据沃森提供的地图，选择最短路径前往控制中心。
接下来的路程如同噩梦。空间站的损伤导致重力场完全失效，他们完全处于失重状态。空气泄漏的呼啸声从各个方向传来。有些区域的生物生长物因压力变化而爆裂，释放出粘稠的、发光的液体。
一次，他们不得不穿过一个被水淹没的舱段——管道破裂，与再生水系统混合。水中有发光的微生物，将整个空间变成诡异的蓝色水族馆。他们游泳通过，陈逸的皮肤磷光在水中格外明亮，吸引着微生物围绕他旋转，像行星围绕恒星。
另一次，他们遇到了一群空间站工作人员——或者说是曾经的他们。这些人被困在一个舱段中，身体部分与生长物融合。一个人手臂变成了类似树枝的结构，扎根在墙壁里；另一个人的脸半掩在生物膜下，只有眼睛还能转动，充满恐惧。
“救...我...”那个人嘶哑地说。
陈逸想帮忙，但小满拉住他：“我们救不了他们。融合太深了，强行分离会杀死他们。”
这是最可怕的景象：人类与技术、与生物的融合，不是进化，而是囚禁。委员会的技术和空间站的变异都没有考虑个体的意愿，只是强加改变。
终于，他们到达控制中心的外围舱段。但入口被最密集的生长物封锁：一个巨大的、类似心脏的结构搏动着，延伸出血管般的管道网络，连接到控制中心的每一寸表面。
“这...我们不可能通过。”小满绝望地说。
陈逸观察这个结构。编辑器显示的数据令人震惊：“检测到高级神经网络形成...环境智能达到类意识阈值...集体决策能力相当于哺乳动物水平...”
这个生长物不仅仅是屏障，它是空间站变异的核心，是新生的混合智能的物理体现。攻击它可能引发灾难性反应，但沟通也可能不可能——它的智能可能已经超越了陈逸能理解的范畴。
就在这时，生长物表面浮现出一个图案。不是随机的，而是清晰的图像：一个人类大脑与机械电路的融合图，下方是一个简单的符号——问号。
它在问他们是什么。它在试图理解。
陈逸感到一种深层的共鸣。这个新生的智能，无论它是什么，都在经历与他类似的困境：在两个世界之间，在两种存在方式之间，寻找自己的身份。
他走向生长物，没有伸手接触，而是简单地站着，让自己被它感知。他让皮肤磷光亮起，让脊椎的碳纤维与空间站的结构共振，让编辑器的数据流与生长物的脉动同步。
生长物回应了：表面浮现出新的图案，这次是陈逸的基因序列与空间站材料结构的对比图。两者有惊人的相似性，不是完全相同，而是遵循相似的组织原则。
然后，控制中心的门打开了。不是被强行打开，而是生长物主动重组，形成一个庄严的入口，两侧是发光的柱状结构，像是某种生物建筑。
陈逸和小满对视一眼，然后一起踏入控制中心。
内部的景象超乎想象。
控制中心曾经是纯高科技环境：全息控制台，数据屏幕，精密仪器。现在，所有设备都与生物组织融合。控制台表面覆盖着类似神经组织的膜，屏幕被生物发光取代，仪器被藤蔓状结构缠绕，但仍然运作。房间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脉动的核心——那是主控AI的原始处理单元，现在被生物材料完全包裹，像是机械心脏长出了血肉。
最令人震撼的是，核心周围漂浮着全息影像：不是AI界面，而是基因序列、分子模型、生态系统模拟，所有这些都在实时变化，响应着空间站内外的每一个变化。
这个智能正在学习，正在进化，正在试图理解自己是什么。
陈逸看到了机会。他走向核心，编辑器已经自动连接到系统——不是通过电缆或无线，而是通过某种生物电共振。
数据洪流涌入编辑器，涌入他的意识。他看到了空间站变异的全过程：始于一次常规实验，某种促进植物生长的基因修饰剂意外泄漏，与空间站的纳米维修机器人混合，触发了不可预测的反应。基因在机械表面表达，机械结构提供基因表达的平台，两者相互催化，加速进化。
但这还不是全部。数据揭示了一个更深层的连接：空间站的变异与地球上的进化热点同步。当亚马逊的树木开始交换基因片段时，空间站的植物也在变化；当深海热泉微生物进化出新代谢途径时，空间站的微生物群落也出现相同变化。连接不是通过物理接触，而是通过某种尚未理解的量子效应或场现象。
编辑器的警报突然响起：“检测到外部攻击锁定！钻孔导弹已发射！撞击预计在120秒后！”
沃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充满紧迫感：“撤离！现在！导弹无法拦截！控制中心将是直接目标！”
但陈逸没有动。他看着核心，看着这个新生的智能，它才刚刚开始存在，就要被摧毁。而它代表的可能性——生物与机械的和谐融合，进化与技术的平衡——也将随之消失。
他有了一个想法，可能疯狂，可能不可能，但值得尝试。
“小满，”他说，“带上所有能带的数据存储设备。然后去紧急逃生舱。我稍后跟上。”
“你要做什么？”
“给这个智能一个生存的机会。”陈逸走向核心，将编辑器直接贴在生物材料表面，“如果我能将它的核心数据——它的‘基因’，如果你愿意这么说——转移到编辑器中，然后...”
“然后什么？编辑器存储不了那么复杂的数据！”
“不是存储在编辑器中。”陈逸调出编辑器的深层功能菜单，那些他从未使用过的、林博士可能添加的隐藏功能，“而是发射到地球。作为基因序列，作为生物数据包。如果地球的生物圈真的具有某种分布式智能，也许它能接收、理解、甚至...重生这个智能。”
小满盯着他，然后突然明白了：“你疯了。但...可能行得通。地球生物圈每天都在交换海量基因信息。增加一个数据包，它可能注意不到，也可能...”
“也可能将它整合，让它以新的形式继续存在。”陈逸完成了设置，“现在走吧。逃生舱在下一层，左转第三个门。”
小满犹豫了一秒，然后冲向数据存储柜，抓起几个固态驱动器，最后看了陈逸一眼，冲出门去。
陈逸独自站在脉动的核心前。编辑器显示传输进度：15%...30%...45%...数据量惊人，这个新生智能虽然年轻，但已经积累了相当于整个人类基因组图书馆的信息。
导弹倒计时：60秒。
传输进度：60%。
陈逸感到核心的“注意力”转向他。它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知道即将到来的毁灭，也知道陈逸在试图挽救它的本质。生物材料表面浮现出新的图案：一只手伸出，握住另一只手——简单的表达，但充满感激。
传输进度：80%。
倒计时：30秒。
空间站再次剧烈震动。这一次是结构性的，主梁断裂的声音从各处传来。空气迅速泄漏，风声呼啸。
传输进度：95%。
倒计时：10秒。
陈逸准备撤离。但就在传输完成、他准备拔下编辑器的瞬间，核心做出了一个意外的动作：一根生物材料的触须伸出，不是攻击性的，而是温柔的，触碰陈逸的手腕。
接触的瞬间，一股数据流不是进入编辑器，而是直接进入陈逸的意识。不是这个智能的全部，而是一个压缩的核心——它的第一记忆，它的学习过程，它对存在的疑问。像一份礼物，一个备份中的备份。
然后，触须收回。传输完成：100%。
倒计时：3...2...1...
陈逸转身冲向出口。他刚踏出控制中心，身后就传来无法形容的巨响。不是简单的爆炸，而是金属撕裂、生物组织爆裂、能量释放的混合交响。
冲击波将他抛向前方。他撞在通道壁上，感到肋骨可能骨折，但肾上腺素让他继续移动。逃生舱的标志在前方闪烁。
他冲进逃生舱，小满已经在里面，手放在发射控制上。
“关门！发射！”陈逸喊道。
舱门关闭。小满按下按钮。爆炸螺栓点火，逃生舱脱离空间站，被弹射入太空。
透过观察窗，陈逸看到了泰坦号的最后时刻：导弹击中了控制中心区域，引发连锁爆炸。整个空间站像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玩具，断裂成两截，然后进一步破碎。生物生长物的荧光在真空中短暂闪烁，像垂死萤火虫的最后光芒，然后熄灭。
但在一片碎片中，他看到了一个小光点——不是爆炸，而是编辑器发射的数据包，包裹在保护性生物膜中，像种子般朝着地球方向飘去。
“它成功了吗？”小满轻声问。
“我不知道。”陈逸诚实回答，“但我们尝试了。”
逃生舱自动导航系统启动，朝着最近的委员会空间站飞去。陈逸知道，到达那里后，他们将被拘留、审问、分析。但至少他们活着，至少他们带出了数据。
他低头看着编辑器。传输虽然完成，但设备仍在记录。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信息，来源不明，加密级别极高：
“数据包接收确认。盖亚系统正在解析。进化对话继续。保持连接。——无名者”
无名者？陈逸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信息中提到的“盖亚系统”让他想起沃森的描述：地球生物圈的分布式智能。
他看向地球，那颗蓝白相间的星球，此刻正从观察窗外缓缓旋转而过。看似平静，但陈逸知道，表面之下，一场进化革命正在发生。泰坦号的毁灭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
而他，陈逸，既是这场革命的见证者，也是参与者，也许还是催化剂。
逃生舱进入地球阴影区，窗外一片黑暗。但在黑暗中，陈逸皮肤下的磷光再次显现，微弱但坚定，像是体内古老基因的灯塔，指引着未知的未来。
进化不是单向的，不是可预测的，不是可控制的。
它是对话。
而对话刚刚变得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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