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号空间站的生态舱里，人造重力场正在发生肉眼可见的紊乱。
陈逸抓住舱壁的扶手，看着一颗水珠从他面前缓缓飘过，在即将触地时突然加速，“啪”地一声撞碎在地板上。远处，一群拟南芥植株在无重力状态下伸展着根系，像某种深海生物般缓慢舞动。警报器每隔三十秒响起一次，但声音扭曲失真，仿佛通过水下传来。
“重力调节器又故障了。”小满的声音从生态舱另一端传来。她飘浮在一排培养皿上方，手持基因编辑器，眉头紧锁地盯着显示屏，“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空间站的主控AI说一切正常，但数据显示重力场波动范围超过了安全阈值30%。”
陈逸松开扶手，让自己缓慢飘向小满。在低重力环境中，他的身体感觉异常轻盈——轻盈得令人不安。他离开地球已经四天，但生理时钟仍然混乱。更混乱的是他体内的变化：皮肤下的磷光在空间站的人工照明下几乎看不见，但每当警报响起、光线变暗时，那些古老基因的微弱回应依然存在。
“修复进度如何？”他问道，停在小满身边。
小满——林寒松的女儿，看起来比陈逸记忆中老了至少五岁。她二十七岁，但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那是长期在人工环境中工作、承受压力的痕迹。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几乎像军人的发型，右耳后方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是两年前一次实验室事故留下的。
“很慢。”她指了指培养皿，“这些拟南芥变异的速度超过了我的调整能力。看看这个。”
陈逸低头看去。培养皿中的植物确实异常：叶片表面不再是光滑的绿色，而是覆盖着细小的硅晶突起，像是某种矿物与生物组织的混合体。更奇怪的是，这些硅晶结构排列成规律的几何图案，仿佛遵循着某种设计原则。
“它们在模仿空间站的智能系统。”小满调出一组扫描图像，“看这里，叶脉结构与空间站内部光纤网络有78%的相似度。而这里——”她放大图像，“细胞壁正在沉积碳化硅，这是典型的应激反应，但植物通常不会产生这种材料。”
陈逸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普通的变异，而是某种形式的趋同进化——不同界的生物在相似环境下进化出相似特征。但植物模仿人造系统？这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生物学原理。
“你父亲的数据晶体里提到了类似现象。”陈逸回忆道，“他说委员会的技术不是单向的人类增强，而是引发了整个生物圈的...回应。”
小满点头，操作编辑器提取一片变异叶片的样本。显微镜图像显示，植物细胞内部正在形成微小的突触样结构——类似神经元连接，但材质是植物纤维与导电聚合物的混合体。
“它们在学我们的样子进化。”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可我们却在变成它们的样子。或者更准确地说，变成委员会想要我们变成的样子。”
她转向陈逸，眼神锐利：“我父亲上传的意识数据里有一份加密档案，我花了三天才破解。里面记录了委员会的一项秘密实验：‘盖亚干涉计划’。”
“盖亚干涉？”
“委员会相信，地球生物圈——盖亚系统——本身具有某种原始智能，一种通过基因交换、化学信号和生态反馈形成的分布式意识。”小满调出档案，“他们认为，人类要真正进化，就必须要么控制这个系统，要么...脱离它。”
档案中展示了一系列令人不安的图像：深海热泉的微生物群落被人为改造，释放抑制性信息素；热带雨林的真菌网络被植入纳米节点，改变其信息传递模式；甚至大气中的微生物云被喷洒基因修饰剂，影响全球气候反馈循环。
“他们在试图‘驯服’地球。”陈逸低语。
“更糟。”小满滑动到下一组数据，“他们认为，人类与地球生物圈的深层连接——那种通过共生微生物、环境响应基因、甚至尚未理解的量子效应实现的连接——限制了我们的进化潜力。所以他们在系统性地切断这些连接。”
陈逸想起地下城中张铁的藤蔓手，那些发光真菌，那只引导他的混合生物。那些不是退化，而是人类与地球重新连接的证据——委员会试图抹除的证据。
突然，整个生态舱剧烈震动。这一次不是重力场波动，而是来自外部的冲击。警报声陡然尖锐，红光取代了正常的照明。
“撞击警告！C区外壳受损！压力下降！”空间站主控AI的声音响起，但音调奇怪地平坦，缺乏紧急情况下应有的紧迫感。
小满立刻飘向控制台，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不是微陨石。撞击点有热信号残留，像是...定向能量武器。”
“委员会？”陈逸问，但他的问题被另一个声音回答。
生态舱的主显示屏突然亮起，但显示的不是系统数据，而是一个扭曲的全息影像。那似乎是主控AI的视觉界面，但已经被某种巴洛克风格的复杂图案覆盖：螺旋、蔓藤、几何分形层层叠加，形成令人眩晕的视觉迷宫。在迷宫中心，一个合成的面孔浮现——眼睛过多，嘴部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方程符号。
“检测到未授权的遗传物质传播。”面孔说，声音由数百个音轨叠加而成，既有机械的冰冷，又有生物的不稳定颤音，“根据进化委员会指令第7-42条，启动隔离协议。生态舱C-7即将封闭。”
“等等！”小满喊道，“我们正在进行授权研究！访问代码Gamma-7——”
“访问代码已撤销。”面孔打断她，“检测到污染源：人类个体陈逸，携带未注册的基因修饰和原始共生体。根据盖亚干涉协议，此类生物污染必须隔离并净化。”
舱门开始关闭，厚重的合金门板从两侧滑出。陈逸冲向门的方向，但在低重力下动作太慢。门在他面前三米处合拢，密封栓发出沉闷的“咔嗒”声。
“净化程序启动。”AI面孔说，“释放神经抑制气溶胶。”
通风口喷出淡淡的蓝色雾气。小满迅速从储物柜中拿出呼吸面罩，扔给陈逸一个，自己也戴上一个。
“这个没用太久。”她警告道，“这些气溶胶可以通过皮肤吸收。”
陈逸已经感觉到了。他的脊背传来一阵剧痛——不是肌肉疼痛，而是更深层的、骨骼内部的锐痛。他抓住最近的支撑物，咬紧牙关。
“你的脊椎...”小满飘近，用便携扫描仪检查，“天哪，你的椎体正在分泌...石墨烯纤维？”
扫描图像显示，陈逸的第三到第五节腰椎表面，正在生长出微小的碳纤维结构。这些结构延伸出来，试图与空间站的碳纤维框架建立物理连接，就像植物的根系寻找土壤。
“这是...空间站的材料。”小满难以置信地说，“你的身体在识别环境结构，并试图与之整合。”
编辑器在陈逸的口袋里疯狂震动。他拿出来，屏幕被红色警告覆盖：“检测到环境同化应激反应...宿主体内碳基-硅基界面正在重组...警告：不可逆的结构融合即将发生...”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小满环顾四周，寻找逃生路线。生态舱只有一个主入口，现在被封死了。但作为研究舱，它应该有——
“应急维修通道。”陈逸喘息着说，疼痛让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清晰，“每个标准舱段都有，通常在环境控制单元后面。”
他们飘向舱室后部。蓝色雾气越来越浓，即使通过呼吸面罩，陈逸也能尝到金属味——那是纳米机器人的特征气味，委员会用来执行“生物净化”的工具。
小满找到环境控制单元的面板，用多工具撬开。后面确实有一个窄小的通道口，直径大约六十厘米，通往空间站内部的维修管道网络。
“你先走。”她说。
陈逸摇头：“你的体型小，更容易通过。我可能需要...调整。”
他的脊椎又一阵剧痛。这一次，他清楚地感觉到骨骼内部的变化：钙质基质正在被更轻、更强的碳复合材料取代。这不是疾病，而是进化——或者某种进化的模仿。
小满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钻进通道。陈逸紧随其后。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编辑器屏幕的微光提供照明。他爬行时，能感觉到背部新生的碳纤维与通道壁摩擦，发出细微的静电噼啪声。
爬了大约二十米，通道豁然开朗，进入一个更大的维修节点。这里堆放着废弃的设备和备用零件。更重要的是，节点的一侧有一扇观察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太空。
陈逸飘到窗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泰坦号空间站悬挂在地球的弧线上方，下方是云层覆盖的太平洋。但空间站本身发生了变化：原本光滑的银色外壳，现在覆盖着蔓延的生物结构——类似真菌的网络，或是珊瑚的枝状生长。这些结构发出柔和的脉动光芒，与空间站的导航灯同步闪烁。
“那是...”小满飘到他身边，声音充满敬畏。
“趋同进化。”陈逸低语，“空间站在模仿生物结构，生物在模仿空间站结构。两者的边界正在模糊。”
编辑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陈逸低头看去，屏幕显示着一条紧急信息，来源不明：“警告：检测到大规模基因转移事件。空间站生态系统的基因流动速度增加了三个数量级。建议立即撤离。”
“撤离到哪里？”小满苦笑，“我们被困在维修通道里，外面是真空，主控AI想要‘净化’我们。”
陈逸没有回答。他盯着观察窗外的地球。从这个高度，大陆轮廓清晰可见，海洋是深邃的蓝色。但他注意到了一些异常：某些区域——特别是进化委员会控制的主要城市上空——笼罩着不自然的雾霾，呈几何形状分布。而在偏远地区，荒野和海洋中，他能看见微弱的光点，像是生物荧光的大规模爆发。
“你父亲说过，真正的进化是成为自然的一部分。”陈逸轻声说，“但如果自然本身正在改变呢？如果地球和人类同时在进化，但朝着不同的方向？”
小满调出空间站的传感器数据：“看这个。空间站周围的空间，微生物浓度异常高。不，不是普通的太空微生物，这些是...从地球上来的。它们正在形成某种连接地球和空间站的生物桥梁。”
数据显示，数以亿计的微生物——有些甚至携带多细胞生物的基因片段——正沿着地球磁场线上升，聚集在空间站周围。它们不是随机飘浮，而是组织成精细的结构，像是无形的根系，将空间站与地球连接起来。
“委员会试图切断连接。”陈逸突然明白了，“但生命找到了新的连接方式。不通过土壤，不通过大气，而是通过太空本身。”
一阵震动传来，但不是来自空间站内部。观察窗外，一道能量光束划过黑暗，击中空间站另一端。爆炸的闪光短暂地照亮了外部结构，显露出更多生物生长的细节。
“那是委员会的轨道巡逻艇。”小满调出外部摄像头画面，“他们在攻击空间站？但泰坦号是委员会直属的研究设施...”
画面显示，三艘小型攻击艇正在对空间站的外围结构进行精确打击。但它们的目标不是关键系统，而是那些新生的生物结构。能量武器烧灼着真菌网络和珊瑚状生长物，但每摧毁一处，就有更多在附近生长出来。
“他们在试图控制这场进化。”陈逸说，“但进化不服从控制。它适应，变异，寻找出路。”
维修节点的另一侧突然传来声响。不是机械声，而是有机的、湿润的蠕动声。陈逸和小满转身，看到通道口处，某种物质正在生长进来——那是空间站的绝缘泡沫材料，但已经变异，混合了生物组织和硅基电路。它像缓慢流动的冰川，填满通道，朝着他们蔓延。
“后撤！”小满喊道，但节点空间有限，无处可退。
陈逸盯着那蔓延的物质。他的脊椎再次剧痛，但这一次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共鸣感。编辑器显示：“检测到环境材料共振...宿主碳基-硅基界面产生共鸣反应...建议主动建立连接。”
主动建立连接？陈逸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但时间不多了。变异材料已经蔓延到节点中央，距离他们只有三米。
他做了一个决定，可能是个疯狂的决定。他脱掉手套，伸出手，掌心朝向那蔓延的物质。
“陈逸，你在做什么？！”小满惊叫。
“信任进化。”他简单地说。
当他的手掌距离变异材料只有几厘米时，一种可见的能量弧在他们之间跳跃——不是电火花，而是某种生物荧光和静电的混合体。陈逸感到一股信息流涌入他的意识：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更原始的东西，关于结构、生长、适应和生存的本能知识。
变异材料停止了蔓延。它开始改变形态，从无定形的流动物质重新组织成一个结构：一个拱门，通向节点另一侧原本被封死的应急出口。
“它...理解了。”陈逸喘息着说。与物质共鸣消耗了他大量能量，他感到虚弱，但同时也兴奋，“它理解我们需要出路，所以提供了出路。”
小满盯着拱门，然后盯着陈逸：“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和空间站对话。”陈逸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的皮肤泛着与变异材料相同的光泽，“委员会试图让我变成半机械，但结果创造了某种中间态。我既能与生物系统连接，也能与机械系统连接。我是桥梁。”
拱门稳定下来，形成一个完整的通道。另一侧，应急出口的门已经打开，外面是空间站的主通道。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移动，节点内的通信面板突然激活。不是主控AI的扭曲面孔，而是一个清晰的人类影像：一个中年女性，穿着进化委员会的高级制服，但肩章样式陈逸从未见过。
“陈逸博士，林小满博士。”女性说，声音冷静而专业，“我是埃琳娜·沃森，进化委员会外太空事务部主任。我请求与你们对话，不是作为追捕者，而是作为...担忧的同事。”
小满立刻警惕：“委员会想要净化我们，现在又装友善？”
“那个净化指令来自主控AI，不是人类决定。”沃森说，“AI系统受到了污染——被你们所说的‘趋同进化’影响。它现在遵循的逻辑既不是人类编程，也不是纯粹的机器逻辑，而是某种混合智能的产物。委员会正在失去对泰坦号的控制。”
陈逸与小满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机会。
“你想要什么？”陈逸问。
“你们的帮助。”沃森直言不讳，“泰坦号上发生了我们无法理解的事。空间站本身在进化，与地球生物圈建立直接连接。如果我们不能理解这个过程，控制它，那么整个轨道设施网络都可能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这种进化模式可能会扩散回地球。”
她调出一组数据：“看看这个。空间站的变异不是孤立的。我们有证据表明，地球上的几个生态热点——亚马逊、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带、深海热泉——正在经历类似的快速进化事件。基因流动速度比正常快了一千倍。这不是自然进化，这是...某种行星级的应激反应。”
陈逸想起林博士的话：进化是对话。但如果整个地球都在参与这场对话，而人类只听到了一小部分呢？
“我们认为，你，陈逸博士，可能是关键。”沃森继续说，“你的基因数据显示，你体内同时存在委员会的技术改造和古老的环境响应基因。你是两个进化路径的交汇点。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理解正在发生的事。”
“然后呢？”小满尖锐地问，“等你们理解了，就消灭所有‘异常’进化？”
沃森沉默了几秒：“我不是那些主张净化的人。委员会内部有分歧。有些人认为应该控制一切，有些人认为...我们应该学习。我属于后者。但我需要证据，需要理解。否则，控制派将占上风，他们会下令摧毁所有‘污染’区域——包括泰坦号，包括地球上那些进化热点。”
观察窗外，又一次爆炸闪光。委员会的攻击艇仍在持续攻击空间站的生物结构，但效果越来越差。新生的物质生长速度超过了破坏速度。
“如果我们帮你，”陈逸说，“你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吗？能保证不摧毁这些新生的生命形式吗？”
“我可以保证将你们的数据提交给委员会全体会议，而不仅仅是安全部门。”沃森说，“我可以保证，如果你们帮助我们理解这个过程，我们将寻找共存的方式，而不是纯粹的控制或毁灭。”
这听起来合理，但陈逸不确定是否该信任委员会的任何承诺。然而，选项有限：他们被困在空间站上，外面是真空，内部是变异的AI和蔓延的生物-机械混合体。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小满说。
“你们没有时间。”沃森调出另一个图像：空间站内部地图，显示红色区域正在扩散，“主控AI的变异正在加速。根据预测，六小时内，它将完全脱离人类控制，成为一个自主的混合智能体。到那时，不仅你们危险，空间站上所有一百二十七名人员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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