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以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拉开序幕。梧桐枝头最后几片枯叶在一夜北风中消失无踪,天空变成一种凝固的铅灰色,空气冷得吸进肺里都带着刺痛。
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窗上凝了一层白蒙蒙的水雾。林晚用手指在窗上画了一个小小的枫叶轮廓,看着它慢慢模糊、消失。
王奕桉已经一周没有完整地来过学校了。
他的出勤变成了一种不规律的断点:有时早晨来上一两节课,在课间悄无声息地离开;有时下午突然出现在教室后排,埋头做完一套卷子,又在放学铃响前匆匆收拾书包。
他的座位在后排,像一片漂浮的孤岛。大多数时候空着,偶尔被主人短暂停驻,然后又迅速回归寂静。
林晚的位置在第四排靠窗。她学会了不频繁回头,学会了用眼角的余光感知那片区域的动静——椅子的轻响,书包拉链的开合,书本翻页的沙沙声。这些细碎的声音像密码,在她心里编译成一条简单的信息:他在,或不在。
他们在学校里的交集变得稀少而珍贵。
一个周三的早晨,物理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期末复习的重点,板书写满了整面黑板。林晚低头记笔记,忽然感觉到后颈有一道目光。
她握笔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但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下课铃响,老师刚走出教室,林晚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王奕桉站在她座位旁边的过道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练习册。
“第35页第三题,”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没休息好,“你昨天问的。步骤写在这里。”
他把练习册放在她桌上,上面是他工整的字迹,解题过程清晰简洁,关键步骤还用红笔圈了出来。
林晚看着那页纸,又抬头看他。他的脸色比上周更苍白,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但眼神依然清澈。
“谢谢。”她轻声说,“你……今天能待多久?”
“两节课。”王奕桉说,“中午要去医院。”
“阿姨这几天怎么样?”
“第一次化疗结束了。”王奕桉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晚听出了一丝紧绷,“反应比较大。”
林晚的心揪了一下。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在疾病面前如此苍白。
“这个给你。”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我妈煮的红枣桂圆茶,补气血的。你带着,在医院可以喝。”
王奕桉接过,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停顿了一秒:“谢谢。”
上课铃又响了。他点点头,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林晚握着那本留有他字迹的练习册,感觉杯子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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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的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绳索。各科都开始了密集的复习和模拟考试,教室里的空气弥漫着油墨和焦虑的味道。
林晚的成绩在稳步提升。数学和物理终于能稳定在班级中上游,语文和英语依然是她的优势科目。她比以前更用功,深夜的台灯常常亮到十二点以后。
她知道自己在追赶什么。追赶那个总是坐在年级榜首的名字,追赶那段似乎正在拉远的距离。
他们发展出一种奇特的“远程辅导”模式。林晚会把不会的题拍下来,通过微信发给王奕桉。他通常会在深夜回复,有时是简洁的解题步骤,有时是一段语音讲解,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偶尔能听见医院仪器的轻微滴答声。
“磁场这道题,先判断洛伦兹力方向,注意粒子带正电还是负电……”
“函数这里用换元法,令t等于那个根号下的式子……”
“语法填空看上下文时态一致性,这里应该用完成时……”
他的讲解依然精准,但林晚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她总是回复“懂了,谢谢”,然后叮嘱他早点休息。他通常只回一个“嗯”字。
十二月中旬,王奕桉的母亲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化疗,回家休养几天。他终于可以稍微规律地来学校了。
但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他更沉默,更消瘦,眼睛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沉重。课间时,他常常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看着楼下光秃的操场,一站就是整个课间。
林晚不敢过多打扰。她只是每天早晨在他的抽屉里放一盒温热的牛奶,或者几块自己烤的低糖饼干。东西总会被收下,空盒子第二天整齐地放在她桌上。
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默契的寂静。像冬日的河流,表面封冻,底下仍有水流在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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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前夕,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窗外飘起了细小的雪粒,打在玻璃上发出窸窣的声响。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
林晚正在解一道复杂的电路综合题,卡在一个节点上。她咬着笔帽,眉头紧锁。
一张纸条从旁边递过来。
她转过头,莹莹朝她使了个眼色。纸条被折得很小,边缘整齐。
林晚展开,上面是王奕桉的字迹,铅笔写的,很轻:
“放学后有空吗?想拜托你一件事。”
她的心跳快了一拍。抬头看向后排,王奕桉正低头写字,没有看她。
她想了想,在纸条背面写:“有空。什么事?”
纸条传回去。过了一会儿,又传了回来:
“想给妈妈挑一件圣诞礼物。她对饰品比较挑剔,我不太会选。如果你方便的话……”
林晚的嘴角扬起来。她很快回复:
“好。我知道一家店,阿姨应该会喜欢。”
“谢谢。放学后校门口见。”
“嗯。”
接下来的半节课,林晚都有些心不在焉。雪下得大了些,窗外已经能看见薄薄的一层白。
放学铃响,大家匆匆收拾书包。林晚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书包往后看。
王奕桉已经站在后门边等她。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睛在教室的灯光下显得很亮。
他们并肩走出教学楼。雪还在下,细密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旋转飘落。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有轻微的咯吱声。
“冷吗?”王奕桉问。
“还好。”林晚把围巾裹紧了些,“那家店在梧桐路上,走过去大概十分钟。”
“嗯。”
雪夜的街道很安静。店铺橱窗里闪烁着圣诞节的装饰灯,红绿金交织,在雪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行人不多,偶尔有车缓缓驶过,轮胎碾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们走在人行道上,肩膀之间隔着礼貌的距离。雪花落在头发上、睫毛上,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
“阿姨喜欢什么风格?”林晚问。
“简约,精致,不喜欢太浮夸的。”王奕桉想了想,“她生病前常戴一条珍珠项链,是我爸很多年前送的。”
林晚点点头,心里有了大概方向。
那家饰品店叫“时光印记”,店面不大,但装修雅致。暖黄的灯光,深棕色的木质货架,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种精致的首饰。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味道。
店主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看见他们进来,微笑着点头。
林晚带着王奕桉走到一个展示胸针和发饰的柜台前:“这些比较适合日常佩戴,也不夸张。”
王奕桉俯身仔细看着。他的侧脸在柜台灯光的映照下,轮廓清晰而安静。林晚站在他身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气息。
“这个怎么样?”王奕桉指着一枚枫叶形状的胸针。银质的叶片,脉络清晰,边缘镶着一圈细小的碎钻,简洁而精致。
林晚的心轻轻一动。枫叶。
“很好看。”她说,“而且寓意也好,枫叶代表坚韧和希望。”
王奕桉抬头看她,眼神柔软了一瞬:“那就这个吧。”
店主小心地取出胸针,用深蓝色的绒布盒装好。王奕桉付了钱,接过袋子,郑重地放进书包内侧口袋。
走出店门,雪下得更密了。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能没过鞋底。街灯的光在雪幕中晕开,整个世界都模糊而安静。
“谢谢你。”王奕桉说,“我自己肯定挑不到这么合适的。”
“不客气。”林晚笑了,“阿姨一定会喜欢的。”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雪落在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路过一家还亮着灯的甜品店时,王奕桉忽然停下脚步。
“等我一下。”他说完,推门进了店里。
林晚站在门外,看着他在暖黄的灯光下和店员说话。几分钟后,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纸袋。
“给你。”他把纸袋递过来,“抹茶蛋糕。上次你说好吃的那家。”
林晚怔住了。她接过纸袋,还温着,散发出淡淡的抹茶香气。
“谢谢……”她轻声说,“你还记得。”
“嗯。”王奕桉移开视线,耳根在雪夜的光线里微微发红。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学校时,大门已经关了,校园里一片寂静,教学楼隐在雪幕之后,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地亮着。
“林晚。”王奕桉忽然开口。
“嗯?”
“期末考,”他的声音在雪中显得格外清晰,“好好考。你进步很大,保持下去,有机会进年级前五十。”
林晚的心跳快了一拍。她转过头看他:“那你呢?你能来考试吗?”
“尽量。”王奕桉说,“妈妈下周开始第二轮治疗,情况好的话,我应该能参加期末考试。”
“阿姨会好起来的。”林晚认真地说。
王奕桉沉默了。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没有眨眼,只是望着前方迷蒙的雪夜。
“有时候,”他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在医院陪床的夜晚,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往下落,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有时候又觉得特别快,快到一眨眼,妈妈已经病了这么久,快到我都快忘记她健康时是什么样子了。”
林晚的心揪紧了。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任何安慰都显得轻飘飘。
“但不管快还是慢,”王奕桉转过头看她,眼神在雪光中异常清澈,“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妈妈希望我好好考试,希望我正常生活。所以我会尽力。”
林晚用力点头:“嗯。我也会尽力。我们一起。”
王奕桉看着她,看了很久。雪花在他们之间无声飘落。
“好。”他最终说,“一起。”
走到分别的路口时,雪渐渐小了。林晚抱着还温热的蛋糕纸袋,抬头看他:“圣诞快乐,王奕桉。”
王奕桉的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像雪地上第一道脚印。
“圣诞快乐,林晚。”他说,“路上小心。”
“你也是。”
他们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林晚走出几步,回过头。王奕桉还站在原地,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羽绒服上,像细碎的星光。看见她回头,他抬起手,很轻地挥了挥。
林晚也挥挥手,转身继续走。怀里的蛋糕散发着温暖的香气,雪夜的寒冷似乎都被驱散了一些。
回到家,她小心地打开纸袋。抹茶蛋糕翠绿可爱,上面撒着细细的糖霜。她切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微苦的抹茶味在舌尖化开,然后是淡淡的甜。
她拿出手机,给王奕桉发消息:“蛋糕很好吃,谢谢。胸针阿姨一定会喜欢的。晚安。”
过了几分钟,回复来了:“你喜欢就好。晚安。”
林晚放下手机,走到窗边。雪已经停了,夜空露出澄澈的深蓝,几颗星星格外明亮。楼下街道上的积雪映着路灯的光,像铺了一层柔软的银毯。
冬天很冷,雪夜很静。但有些温度,在寂静中悄然生长,像种子在冻土下等待春天。
她拿起那枚枫叶书签,在灯光下仔细看着。树脂里的枫叶脉络清晰,颜色是永恒的秋日橘红。
期末考试,要加油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止为了自己。
也为了那个在雪夜里对她说“一起”的少年,为了所有在寒冷中依然坚持生长的、微小而珍贵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