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早晨,天空是沉甸甸的灰白色,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抹布。寒风刮过空荡荡的操场,卷起地上零星的雪粒。
林晚走进考场时,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她找到自己的座位——第三排靠窗,和平时在教室里的位置很像。放下笔袋,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教室最后一排。
王奕桉的座位空着。
她的心沉了沉。昨天他发消息说,母亲凌晨突然发烧,被紧急送回医院,他可能赶不上第一场考试。
考试铃响,监考老师开始分发试卷。林晚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数学卷子上。选择题,填空题,计算题……她做得很顺畅,那些反复练习过的题型此刻变得友好起来。王奕桉整理的笔记,深夜发来的解题思路,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
写到倒数第二道大题时,窗外传来救护车由远及近的鸣笛声,尖锐地撕破了考场的寂静。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林晚抬起头,望向窗外。声音是从学校东边传来的,那边是市立医院的方向。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集中注意力。”监考老师敲了敲黑板。
林晚低下头,强迫自己继续答题。但那个鸣笛声像一根细线,拴着她的心神,往某个方向拉扯。
交卷铃响时,她几乎是冲出考场的。走廊里挤满了对答案的学生,喧闹声嗡嗡作响。林晚挤过人群,跑到楼梯间的角落,拿出手机。
没有新消息。
她犹豫了一下,打字:“阿姨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发送。
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
下午考语文。林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阅读理解的文字在眼前漂浮,难以聚焦。作文题目是《光》,她写了很久,写到了音乐教室的灯光,雪夜的路灯,还有某个少年眼睛里倒映的星辰。写完最后一个字,手心里都是汗。
考试结束的铃声像解脱。林晚收拾好东西,刚走出考场,手机震动了一下。
王奕桉的回复,简短得让人心慌:“在急诊。稳定了。”
她立刻拨电话过去。响了几声,被接起。
“喂?”王奕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背景里有模糊的电子音和人声。
“你吃饭了吗?”林晚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忘了。”
“你在哪个医院?市立吗?”
“嗯。”
“等我。”林晚说完,挂了电话。
她没有回家,在学校门口的便利店买了两份关东煮和热豆浆,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市立医院。
急诊科永远是人满为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林晚在拥挤的走廊里找了很久,才在角落的塑料椅上看到王奕桉。
他蜷坐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微微低着,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医院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身上,照出他眼下深重的阴影和紧绷的下颌线。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孤单,像暴风雨里一根随时会被吹折的芦苇。
林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热豆浆塞进他手里。
王奕桉抬起头,看见是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惊讶,疲惫,还有一丝她看不明白的、近乎脆弱的东西。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依然沙哑。
“送温暖。”林晚努力让语气轻松些,打开关东煮的盖子,热气蒸腾起来,“先吃点东西。”
王奕桉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豆浆。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阿姨呢?”林晚问。
“在观察室,睡了。”王奕桉说,声音很轻,“感染引起的发烧,已经用了药。”
“那就好。”林晚把丸子戳起来递给他,“明天考试,你还去吗?”
王奕桉接过竹签,却没有吃:“不知道。要看她晚上情况。”
“别太勉强自己。”林晚轻声说,“如果来不了,就跟老师说。身体要紧。”
王奕桉没说话,只是慢慢地吃着东西。医院走廊的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长长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易碎感。
“林晚。”他忽然开口。
“嗯?”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林晚的心软了一下。她摇摇头:“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们是朋友啊。”
朋友。这个词说出口的瞬间,她心里有种微妙的失落,但更多的是踏实。至少现在,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这里,陪他度过这个艰难的夜晚。
他们安静地吃完东西。医院走廊的时钟指向晚上七点。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光在寒夜里晕开模糊的光团。
“你回去吧。”王奕桉说,“明天还要考试。”
“你呢?”
“我在这守着。”王奕桉站起来,把空杯子扔进垃圾桶,“有情况护士会叫我。”
林晚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那……你记得休息。哪怕趴一会儿也好。”
“嗯。”
走到医院门口,冷风扑面而来。林晚裹紧围巾,回头看了一眼。王奕桉还站在玻璃门内,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勾勒出一个清瘦而孤独的剪影。
他抬起手,很轻地挥了挥。
林晚也挥挥手,转身走进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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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考试,王奕桉来了,但状态明显不好。他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涣散,做题时会长时间地盯着卷子某处,像是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考物理时,林晚甚至看见他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停了足足一分钟才继续写。
每场考试结束,他都会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匆匆赶往医院。林晚只能在微信上问他情况,他的回复总是很简短:“稳定。”“还好。”“谢谢关心。”
最后一场英语考完,寒假正式开始了。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疲惫和解放感的奇异气氛。大家吵吵嚷嚷地讨论假期计划,交换联系方式,约定出去玩。
林晚收拾着抽屉里的书本,目光时不时瞟向后排。王奕桉的座位已经空了——他交了卷就直接去了医院。
“晚晚,寒假什么安排?”莹莹凑过来,“要不要一起去滑雪?我表哥开了个滑雪场,可以打折!”
“可能……要在家学习吧。”林晚说,“高三了,得抓紧。”
“也是。”莹莹叹了口气,“那春节后约?”
“好。”
走出校门时,天又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雪。林晚抱着厚厚一摞复习资料,慢慢地往家走。路过那家饰品店时,她停住脚步,想了想,推门进去。
店主还记得她,微笑着点头。
“我想看看……男士围巾。”林晚说。
店主领她到另一个柜台。深灰,藏蓝,炭黑……林晚看了一会儿,选了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手感柔软细腻。
“需要包装吗?”
“嗯,简单一点就好。”
提着包装好的袋子走出来时,天空开始飘下细小的雪花。林晚拿出手机,给王奕桉发消息:“考完了。阿姨今天怎么样?”
这次回复得很快:“稳定。明天开始第二期化疗。”
“你晚上还在医院?”
“嗯。”
“地址发我一下。”
王奕桉发来一个病房号。林晚拦了辆车,报上地址。
医院病房区比急诊科安静许多。走廊里灯光柔和,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林晚找到病房,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王奕桉。他穿着简单的黑色毛衣,看起来比前几天更瘦了,但眼睛里有种沉静的力量。
“你怎么……”他有些惊讶。
“送点东西。”林晚把袋子递给他,“寒假礼物。围巾,冬天冷,你总是不记得戴。”
王奕桉接过,指尖触到柔软的包装纸,停顿了一下:“谢谢。”
“我能……看看阿姨吗?”
王奕桉侧身让开。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器发出规律的、轻微的滴答声。王妈妈躺在床上睡着了,呼吸平稳。她戴着一顶柔软的米色帽子,脸色苍白,但神情安详。床头柜上放着那枚枫叶胸针,在台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很喜欢那个胸针。”王奕桉轻声说,“每天都戴着。”
林晚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点点头,轻轻退出病房,掩上门。
走廊尽头的休息区空无一人。他们在靠窗的塑料椅上坐下。窗外,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覆盖了城市的轮廓。
“寒假你有什么打算?”林晚问。
“在医院。”王奕桉简短地说,“化疗周期长,需要人照顾。”
“那……学习呢?”
“会抽空看。”王奕桉看着窗外的大雪,“不会落下太多。”
林晚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寒假复习计划,还有各科重点。每天要做什么,看哪些内容,都列出来了。我复印了一份给你。”
王奕桉接过,翻开。里面是林晚略显稚嫩但极其认真的字迹,分日期,分科目,甚至标注了每天建议的学习时长和休息安排。
“还有这个。”她又拿出一个小盒子,“是分装好的坚果和果干,补充能量的。你学习累了,或者陪床饿了,可以吃。”
王奕桉看着手里的东西,很久没有说话。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柔和。
“林晚。”他忽然说。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问题来得突然。林晚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同桌?因为我们是朋友?因为我不想看你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情?
还是因为……更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
“因为……”她咬了咬嘴唇,“因为你值得。”
王奕桉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在雪光的映照下,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平静,却暗流涌动。
“谢谢。”他最终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落在心尖上,“真的。”
雪越下越大,世界被包裹在柔软的白色寂静里。医院走廊的时钟滴答作响,时间在无声流淌。
“寒假……”林晚鼓起勇气,“如果你有空,或者阿姨状态好……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或者……哪里都行。”
王奕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等我安排。”
“嗯。”林晚站起来,“那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王奕桉也站起来,送她到电梯口,“路上小心。”
电梯门合上之前,林晚最后看了他一眼。他站在走廊灯光下,手里拿着她送的围巾和笔记本,身影清瘦却挺拔,像雪地里一棵孤独却坚韧的树。
走出医院,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林晚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慢慢往家走。路灯在雪幕中晕开温暖的光圈,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落雪的声音。
她知道这个寒假会很漫长,很冷。
但也知道,有些微光会在寒夜里亮起,像窗台上那盆绿萝,像床头那枚枫叶胸针,像某个少年眼睛里不曾熄灭的星辰。
而这些光,足够让人在寒冬里,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