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的掌声和光彩褪去后，十一月的校园重新被书本和试卷填满。银杏叶落尽，梧桐剩下光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空气里开始有了冬天的味道。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林晚的好朋友莹莹。
课间操结束，林晚和莹莹挽着手往教室走。经过宣传栏时，几个隔壁班的女生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林晚，又迅速移开，留下一阵压抑的低笑。
“她们在说什么？”林晚隐约听到“钢琴”、“小提琴”之类的词。
莹莹皱了皱眉，拉着林晚加快脚步：“别理她们，快上课了。”
回到教室，林晚发现王奕桉已经坐在座位上了。他正低头看一本英文原版书，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林晚走到他身边坐下时，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直到下午的体育课。
林晚因为生理期请假，在教室休息。她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听见窗外传来几个女生的声音，清晰得刺耳。
“……真的假的？王奕桉专门给她写曲子？”
“千真万确！三班的人都这么说，艺术节那个伴奏，就是王奕桉写的小提琴谱。”
“不是说王奕桉从来不参加集体活动吗？怎么对她这么特别？”
“还能为什么？长得漂亮呗。听说她还天天给王奕桉带零食，啧啧，手段可以啊。”
“装得挺清纯，原来这么会撩……”
声音渐渐远去。林晚趴在桌上，浑身冰凉。她慢慢直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校服下摆。
原来那些目光，那些低语，是这个意思。
她转过头，看向王奕桉空着的座位。他今天请假去医院了。如果他在，会不会也听到这些话？他会怎么想？
放学时，林晚收拾书包的动作格外慢。莹莹在旁边等她，欲言又止。
“晚晚，”走出校门后，莹莹终于开口，“你……听到那些话了吗？”
林晚点点头，没说话。
“你别往心里去，”莹莹挽住她的胳膊，“她们就是嫉妒。王奕桉那么难接近的人，偏偏对你不一样，她们心里不平衡。”
“可是……”林晚咬了咬嘴唇，“我们真的没什么啊。就是普通同学。”
莹莹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晚晚，你真的觉得……只是普通同学吗？”
林晚愣住了。
晚风有些凉，吹起地上的落叶。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渐暗的天色里晕开暖黄的光圈。
“我不知道。”林晚轻声说。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和王奕桉在一起的时光很特别。他给她讲题时专注的侧脸，他吃她做的点心时微动的睫毛，他站在音乐教室窗边听她弹琴时安静的身影……这些片段像散落的珍珠，在她心里串成一条闪闪发光的链子。
但那是什么，她说不清。
回到家，林晚写完作业，拿出手机。她和王奕桉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她问他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回复“还好，谢谢关心”。
她犹豫了很久，打字：“你今天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发送。
等了十分钟，没有回复。林晚放下手机，去洗澡。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却冲不散心里的烦躁。
擦头发时，手机响了。是王奕桉。
“刚看到。什么话？”
林晚盯着这行字，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直接说“有人说我撩你”吗？
她删删改改，最后发过去：“没什么，可能我听错了。阿姨今天怎么样？”
这次回复得很快：“做了新检查，要等结果。明天我去学校。”
“好。那你早点休息。”
“嗯。”
对话到此为止。林晚抱着手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银白。
她忽然想起艺术节那天，他在走廊尽头递给她的枫叶书签。想起他说“这片形状很完整”时，微微发红的耳根。
如果真的只是普通同学，会做这样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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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谣言像秋天的晨雾一样，无声地蔓延开来。
林晚走进教室时，明显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多了。那些目光里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尽量挺直脊背，走到座位坐下。
王奕桉已经在了。他穿着整洁的白衬衫校服，正在做一套物理竞赛题。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了林晚一眼。
“早。”他说。
“早。”林晚把书包挂好，从里面拿出一个保鲜盒，“昨天做的蜂蜜柚子茶冻，清热润肺的。秋天干燥，你和阿姨都可以吃。”
王奕桉接过盒子，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谢谢。”
“不客气。”林晚笑了笑，开始整理课本。
上午的课平静度过。课间时，林晚去办公室交作业，在走廊里遇见了班主任老陈。
“林晚啊，”老陈叫住她，推了推眼镜，“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还好。”林晚有些紧张。
“嗯，那就好。”老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高三快到了，重心还是要放在学习上。有些事……等考上大学再说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她听懂了老陈的言外之意。
“老师，我和王奕桉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老陈摆摆手，语气和蔼却不容置疑，“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同学之间，还是要注意分寸，保持适当的距离。毕竟人言可畏嘛。”
林晚攥紧了手里的作业本，指甲陷进纸张里。
“我明白了，老师。”
从办公室出来，林晚站在走廊的窗前，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的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十一月的风已经带了寒意，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回到教室时，王奕桉正在接电话。他站在教室后门外的走廊上，背对着教室，声音压得很低。林晚只隐约听到“结果出来了？”“我下午过去”之类的片段。
他的背影绷得很直，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电话挂断后，王奕桉在原地站了几秒，才转身回教室。他的脸色比早上更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没事吧？”林晚小声问。
王奕桉摇摇头，坐下后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他甚至在做题时写错了一个很简单的公式，反应过来后，用笔重重划掉，笔尖几乎戳破纸张。
午休时，王奕桉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吃林晚给的柚子茶冻。他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
林晚想去问，又不敢打扰。她坐在旁边，慢慢吃着饭，目光时不时瞥向他。他的肩膀很瘦，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校服外套下凸起的肩胛骨像收拢的翅膀。
下午第一节课是班会。老陈站在讲台上，先是总结了期中考试的情况，然后话锋一转。
“最近，我发现班里有种不太好的风气。”老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有些同学，把心思放在了一些不该放的地方。高三了，时间宝贵，我希望大家能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林晚低下头，感觉脸颊发烫。她能感觉到周围的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在身上。
王奕桉依旧坐得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仿佛老陈说的与他无关。
“另外，为了营造更好的学习氛围，促进同学之间的广泛交流，”老陈继续说，“从下周开始，我们要进行一次座位调整。具体安排我周末会发到班级群里。”
座位调整。
这四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下课后，教室里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猜测着新座位的安排。林晚坐在座位上，脑子一片空白。
她转过头，看向王奕桉。他正在收拾书包，动作很慢，很仔细。
“你要去医院了吗？”林晚问。
“嗯。”王奕桉拉上书包拉链，站起身，“检查结果出来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林晚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严重吗？”她忍不住问。
王奕桉沉默了几秒，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她，里面有林晚看不懂的沉重。
“等确定了再告诉你。”他说，“走了。”
他背着书包离开教室。林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
放学后，林晚一个人去了音乐教室。钢琴盖着深红色的绒布，静静地立在角落。她掀开琴盖，手指抚过冰凉的黑白键。
弹什么呢？
她想起艺术节那天，王奕桉站在礼堂后排的身影。想起他递给她枫叶书签时，指尖的温度。想起他吃她做的点心时，微微扬起的嘴角。
手指落下，流淌出的却是肖邦的《离别曲》。
忧伤的旋律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窗外，天色渐暗，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了。
林晚弹得很慢，很轻。每一个音符都像叹息，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不知道自己弹了多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她才停下来，双手放在琴键上，微微颤抖。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是王奕桉发来的消息。
“检查结果不太好。需要更详细的诊断。下周开始，我可能不能天天来学校了。”
短短几行字，林晚却看了很久。窗外的第一滴雨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打字：“阿姨她……”
“等进一步检查。”王奕桉回复，“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林晚握着手机，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雨丝。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朦胧的光晕，整个世界都模糊了。
她忽然想起老陈的话：“注意分寸，保持距离。”
想起那些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
想起王奕桉苍白疲惫的脸。
雨越下越大。林晚收拾好东西，锁上音乐教室的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走到教学楼门口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屋檐下。
王奕桉。
他没带伞，校服外套的肩膀处已经被雨打湿，颜色深了一块。他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你怎么回来了？”林晚走过去。
王奕桉转过头，看见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忘了拿一本书。你呢？”
“练琴。”林晚说，从书包里拿出伞，“你没带伞？我送你到校门口吧。”
王奕桉看了看她手里那把印着卡通猫咪的伞，又看了看外面的大雨，点点头：“谢谢。”
伞不大，两个人并肩走，肩膀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林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气息，混着雨水的味道。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温热而真实。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面上，世界被隔绝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他们走得很慢，谁也没说话。
走到校门口时，雨小了一些。王奕桉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我叫了车。”
“好。”林晚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一些，“你……别太担心。阿姨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奕桉看着她，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滑落，滴在睫毛上。他的眼睛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深邃，像深秋的湖泊。
“林晚。”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下周换座位，”王奕桉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不管坐在哪里，好好学物理。你进步很大，别荒废了。”
林晚的心一紧。她听出了他话里的告别意味。
“那你……”
“我会尽量来。”王奕桉打断她，“但可能不会每天了。有不懂的题，可以发消息问我。”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进雨里。
“王奕桉！”林晚叫住他，把伞塞进他手里，“你拿着吧，我叫家里人来接我。”
王奕桉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伞，又看看林晚。
“拿着。”林晚重复道，冲他笑了笑，“明天记得还我。”
王奕桉握紧了伞柄，指节微微发白。他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林晚读不懂。
“谢谢。”他说，“明天见。”
“明天见。”
王奕桉撑开伞，走进雨幕。林晚站在屋檐下，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街道拐角。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永远也停不了。
林晚拿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消息，然后靠在墙上，看着空荡荡的街道。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像季节的更替，像雨落大地，无可挽回，无法阻挡。
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不会变。
比如那枚封存在树脂里的枫叶。
比如那段共同谱写的秋日旋律。
比如此刻心里这份清晰而坚定的——想要靠近他、陪伴他、哪怕只是作为普通同学也好——的冲动。
雨声渐弱。林晚抬起头，看见云层缝隙里透出的一丝微光。
明天，也许是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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