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校园里的银杏树一夜之间金黄。落叶铺满小道，踩上去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草木香气。期中考试带来的紧张气氛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件让全校兴奋的事——一年一度的校园艺术节。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文艺委员苏静正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动员。
“同学们！这是我们高中阶段最后一次完整的艺术节了！明年高三就只有看了！所以这次，我们必须拿出一个惊艳全场的节目！”
底下反应寥寥。男生们埋头打游戏，女生们三三两两说着悄悄话。毕竟，期中考试刚过，大家只想喘口气。
苏静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锁定了林晚。
“林晚，我记得你初中时钢琴拿过奖对吧？不如我们出个乐器合奏？”
林晚正在课本边缘画银杏叶，闻言抬起头，有些茫然：“啊？我好久没练了……”
“没事！捡起来很快的！”苏静眼睛发亮，“还需要一个提琴手，一个小提琴或者大提琴都行……”
她的目光继续移动，然后，停在了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王奕桉正戴着耳机，低头看书。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与教室里的喧嚣格格不入。
苏静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朝着那个“北极圈”走去。
“王奕桉同学，”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自然，“听说你小提琴拉得很好？初中时拿过全市一等奖？”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过头，惊讶地看着苏静，又看看王奕桉。
王奕桉摘下一边耳机，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不会。”
“可是……”苏静还想说什么。
“不会。”王奕桉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更冷，然后重新戴上了耳机。
场面有些尴尬。苏静站在那儿，脸微微涨红。林晚看着王奕桉冷硬的侧脸，又看看窘迫的苏静，心里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苏静，要不我们先看看班里还有谁会乐器？实在不行，合唱或者话剧也可以嘛。”
苏静感激地看了林晚一眼，顺势下了台。但关于王奕桉会拉小提琴并且拒绝参加集体活动的议论，却在私下里传开了。
“拽什么啊，不就学习好点吗？”
“听说他家特有钱，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呗。”
“小提琴一等奖？真的假的？从来没听他说过。”
林晚听着这些议论，心里很不舒服。她想替王奕桉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他确实拒绝了，而且态度冷淡。
艺术节筹备工作还是开始了。最后班里定下的节目是诗朗诵配乐，苏静负责朗诵，需要一段背景音乐。她找了几首现成的钢琴曲，但总觉得差点意思。
“要是能有一段原创的、贴合诗歌意境的伴奏就好了……”苏静在午休时对着林晚叹气，“可惜咱们班没人会作曲。”
林晚咬着吸管，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王奕桉空着的座位——他又去医院了。这段时间，他请假的频率似乎高了些。
“或许……”林晚迟疑了一下，“我们可以试试自己编一段简单的？”
“你会？”苏静眼睛一亮。
“我试试吧。”林晚其实心里没底，但她想起小时候学琴时也尝试过即兴弹奏，“给我看看你要朗诵的诗。”
苏静选的是一首关于秋天和时光的现代诗，意境很美，带着淡淡的哀愁。林晚用午休时间在音乐教室的钢琴上摸索，试着弹出几个和弦。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下午第一节课间，王奕桉回来了。他的脸色比早上更苍白，坐下后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
林晚犹豫了一下，把苏静给她的诗抄了一份，连着自己胡乱记下的几个音符，一起推了过去。
“那个……王奕桉，”她小声说，“你能看看这个吗？苏静想找背景音乐，但找不到合适的。我在想……如果是小提琴的话，会不会更适合这首诗的意境？”
王奕桉睁开眼，看了一眼纸上的诗句和潦草的音符，没说话。
林晚赶紧补充：“当然，如果你没时间或者不想……”
“诗不错。”王奕桉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他拿起那张纸，看了几分钟，然后从笔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在林晚记的音符旁边写了起来。他的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很好看，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晚屏住呼吸看着。他写得很快，一行行工整的五线谱和符号在他笔下流淌出来，偶尔停下来思考片刻，用橡皮擦掉一两个音，再修改。
不到十分钟，一段完整的小提琴谱就出现在了纸上。旋律线优美而伤感，起伏间仿佛能看见落叶纷飞、时光流逝。
“试试这个。”王奕桉把纸递回来。
林晚怔怔地看着那段谱子。她虽然不太懂小提琴谱，但基本的乐理知识还是有的。这绝不是随便写写的，每一个音符的搭配、节奏的处理，都透着专业。
“你……”她抬起头，“你真的会拉小提琴？”
王奕桉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如果要用，需要钢琴伴奏。主旋律是小提琴，钢琴铺底音和和声。”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
林晚的心跳莫名加速。她用力点头：“我可以练钢琴部分！那……小提琴部分……”
王奕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他又要拒绝。
“我只负责录音。”他终于说，“不上台。”
林晚的眼睛瞬间亮了：“可以！录音就行！谢谢你王奕桉！”
她的笑容太灿烂，王奕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红。
“谱子还需要调整，晚上我发你最终版。”他说完，重新戴上了耳机。
但林晚看见，他耳机里其实没有声音——插头根本没插在手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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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晚的生活被学校、练琴和王奕桉填满了。
每天放学后，她会去音乐教室练一小时钢琴。王奕桉给的谱子比她想象中难，左手和弦复杂，右手旋律需要和小提琴部分完美契合。她练得手指发酸，却乐此不疲。
王奕桉偶尔会出现在音乐教室。他通常站在窗边，听她弹完一遍，然后简短地指出问题：“第三小节节奏慢了。”“这里的强弱处理不对。”“踏板踩得太久，音混了。”
他的指导和他的解题思路一样，精准，简洁，一针见血。林晚按照他说的调整，进步飞快。
周五下午，林晚练完最后一个段落，长舒一口气，靠在琴凳上。窗外天色已暗，银杏树在暮色中变成模糊的黑影。
“今天就到这里吧。”王奕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晚回过头。他站在钢琴边，背着书包，手里拿着小提琴盒——这是林晚第一次看见他带琴盒来学校。
“你要录了吗？”林晚期待地问。
“嗯。”王奕桉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深棕色的琴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琴弓的弓毛雪白。
他调试琴弦的动作熟练而优雅，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常年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林晚坐在琴凳上，安静地看着。
“先合一遍。”王奕桉说。
林晚点点头，把手放在琴键上。
音乐教室的灯只开了她头顶的一盏，周围笼罩在昏暗中。王奕桉站在光影交界处，微微侧头，将琴抵在下颌。
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的瞬间，林晚几乎忘记了呼吸。
那声音太美了。清澈，悠扬，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哀愁，像秋日傍晚最后一道夕阳，像枝头即将飘落的最后一片银杏，像所有美好却易逝的事物的叹息。
林晚愣了几秒，才慌忙跟上钢琴部分。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和弦铺开如大地，托起小提琴旋律这条流淌的河。
他们第一次合奏，却意外地默契。钢琴与小提琴交织、对话、应和。林晚能感觉到王奕桉的每一个呼吸起伏，每一个力度变化。她跟着他，像两条在秋日河水中并游的鱼。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音乐教室陷入一片寂静。窗外传来远远的操场上的喧闹声，更衬得室内的安静。
林晚的手还搭在琴键上，微微颤抖。她转过头，看见王奕桉缓缓放下琴弓，眼神有些空茫，像是还沉浸在音乐里。
“太美了……”林晚喃喃地说。
王奕桉回过神，看向她。灯光下，他的眼神比平时柔和许多。
“你弹得很好。”他说。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王奕桉第一次明确地夸奖她。
“是你写得好，拉得也好。”林晚由衷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你会拉琴？还拉得这么好？”
王奕桉把小提琴收回琴盒，动作很轻。“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
“林晚。”王奕桉打断她，声音低沉，“有些事，不需要让所有人知道。”
林晚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忽然明白了。音乐对他而言，或许不是炫耀的才艺，而是某种私密的、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他藏在冰山下的柔软，不轻易示人。
而今天，他向她展示了这片隐秘之地的一角。
“我保证，”林晚认真地说，“我不会到处说的。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王奕桉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里面翻涌着林晚看不懂的情绪。
“谢谢。”他说。
两个字，很轻，却重重地落在林晚心上。
他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音乐教室。走廊里空无一人，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在地上投下暖黄的光圈。
“我请你喝东西吧。”林晚说，“就当感谢你帮我……帮班里写谱子。”
王奕桉本想拒绝，但看着林晚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嗯。”
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暖黄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甜香。林晚点了热的蜂蜜柚子茶，王奕桉要了无糖的乌龙奶茶。
等饮料的时候，他们并排站在柜台前。玻璃窗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一个扎着马尾笑容灿烂，一个身姿挺拔神情安静。
“其实，”王奕桉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妈妈以前是音乐学院的小提琴老师。”
林晚愣住了，转头看他。这是王奕桉第一次主动提起家里的事。
“我六岁开始学琴，是她教的。”王奕桉看着窗外流动的车灯，眼神有些遥远，“后来她病了，就教不了了。我也……很少拉了。”
林晚的心揪了一下。她想起他手背上偶尔出现的淤青，想起他请假去医院的日子。
“那阿姨现在……”她小心翼翼地问。
“时好时坏。”王奕桉简短地说，接过店员递来的奶茶，“走吧。”
他们沿着路灯照亮的小道慢慢走。深秋的夜风有些凉，林晚捧着手里的热饮，觉得心里也暖暖的。
“王奕桉，”她轻声说，“谢谢你今天拉琴给我听。真的……特别好听。”
王奕桉的脚步顿了顿。他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像碎了的星星。
“也谢谢你弹琴。”他说，“很久没和人合奏了。”
这句话里藏着太多林晚无法完全理解的孤独。她忽然很想伸手抱抱他，告诉他没关系，以后可以经常一起弹琴。
但她只是握紧了手里的杯子，认真地说：“那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合奏啊！我还有很多想弹的曲子！”
王奕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
林晚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她觉得今晚的月亮特别圆，星星特别亮，连路边的银杏落叶都特别好看。
走到分别的路口时，王奕桉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林晚。
“这个，”他说，“录好了。U盘里是音频文件。”
林晚接过，盒子还是温的，带着他的体温。
“你今晚回去录的？”
“嗯。”
“那你吃饭了吗？”林晚担心地问。
“吃了。”王奕桉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在医院陪妈妈时吃的。”
林晚这才放心。她摩挲着手里的U盘，感觉像是握着一个珍贵的秘密。
“王奕桉，”她抬起头，很认真地说，“艺术节那天，我一定会弹好的。不会辜负你的曲子。”
王奕桉看着她，眼神柔软下来。
“我相信你。”他说。
三个字，像羽毛轻轻落在心尖。
林晚抱着U盘和奶茶回到家时，脸上还带着笑。妈妈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事这么开心？”
“秘密！”林晚哼着歌溜回自己房间。
她打开电脑，插上U盘。文件夹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名字很简单：“秋日奏鸣曲”。
点开播放。
小提琴的旋律流淌出来，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林晚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灯光昏暗的音乐教室，看见王奕桉站在光影里，微微侧头拉琴的样子。
她拿出手机，给王奕桉发了一条消息：
“曲子听完了，完美。谢谢你，王奕桉。晚安。”
过了几分钟，手机亮了一下。
“晚安。”
林晚抱着手机倒在床上，觉得这个秋天，是她经历过的最美好的秋天。
窗外的银杏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为某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奏响温柔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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