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后院的槐叶,从窗缝钻进来,掀动了案上摊开的医典。
凌舒低头缠裹小臂的伤口,药膏的清苦混着血腥气漫在鼻尖。她将瓷瓶里的金疮药粉仔细收进袖袋,又翻起了医典。
她指尖刚触到书页,却猛地一顿。
镇纸不知何时被挪开了半寸,医典的扉页下,压着一块玉佩。
青灰色的玉质,边缘被摩挲得起了白绒,正面刻着个模糊的“苏”字,笔画浅淡得几乎要融进玉色里。凌舒慢慢把医典抽开,将玉佩托在掌心,玉的分量不轻,触手温润。拇指擦过那个“苏”字,指腹传来细微的凹凸感。
这里怎么有了一块玉,是萧玦偷偷塞在书下的吗?
凌舒将玉佩放在医典上面,低头翻阅药方,眼角余光却锁着门口的方向。
不过几息,门外便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忠伯提着盏昏黄的灯笼走进来,灰布衣角沾着草屑和露水,像是刚巡完后院的林子。他照例停在门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屋子,最后落在案几上。
视线触及玉佩的瞬间,忠伯的脚步顿住,提着灯笼的手微晃,烛火跟着颤了颤,连呼吸都明显一滞。
“这……这玉怎会在此?”他的声音低哑,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颤。
凌舒抬起头,神色如常,语气也淡:“大概是王爷乘我侧身放在这里的。”
忠伯没接话,往前挪了两步,却又猛地停住,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了脚。他死死盯着那块玉佩,眼神彻底变了。
凌舒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轻轻合上医典,将玉佩重新压在书页下,语气依旧平淡:“这看着有些眼熟,像是以前见过,我关在这里许久,以前的事不打记得了”
忠伯猛地抬头看她,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你就不想知道它从哪来的?”
“想。”凌舒答得坦诚,“但我也知道,,你不会告诉我实情的。”
她起身走到炭篓边,夹起两块碎炭添进火炉,火苗“腾”地跳了一下,暖黄的光映亮她半边侧脸。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她背对着忠伯,声音轻却笃定,“从我第一天在这院子里醒来,你就没离开过我的视线。你很怕我死了是不是?”
忠伯沉默片刻,竟没否认,只是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这块玉王爷不该给了你。”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它是属于我家小姐的。”
转过身,目光直逼他的眼睛,“你家小姐是苏婉凝吧?”
忠伯的瞳孔骤然一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怕我死掉,不是因为可怜我,而是因为我就这么死了,太便宜我了,你要慢慢的看着我在这寒院既痛苦又悲凉绝望,才消你心头对我的恨意。”
“我知道你家小姐是永宁王萧玦的前未婚妻。”凌舒往前走近一步,语气不疾不徐,“我知道她三年前突然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还知道,这三年来,你一直在偷偷查她的死因。”
“你知道的太多了。”忠伯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
“不多。”凌舒摇头,指尖点了点案几,“我只是比旁人多了点心眼。比如柳侧妃提起苏家小姐时,总会下意识皱眉;比如你每次说起三年前的寒院,声音都会发紧;再比如现在,你不过是看到王爷将这块玉给了我,既震惊又气愤。”
忠伯低头瞥了眼自己微微发颤的手,迅速握成了拳。
“王爷不该把它给了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它应该随着那个人一起,埋进土里。”
“哪个人?”凌舒追问。
“最后一个见过苏小姐的人。”忠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也是这世上,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人。”
凌舒的呼吸顿了顿,但脸上半点波澜都没露。
“所以这块玉,是他们之间的信物?”
忠伯牙关紧咬,没应声。
“还是说……它是当年害了苏婉凝的证据?”
“别说了!”忠伯突然抬高了声音,惊得炉火旺了一下,随即他意识到失态,又猛地压低嗓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狠厉的劝诫,“这事不是你能掺和的!有些真相,一旦揭开,只会招来灾祸。”
“那就不揭了?”凌舒反问,“让苏婉凝一直背着不明不白的‘暴毙’之名?让真正害了她的人,在王府里逍遥法外?”
“我查了整整三年!”忠伯忽然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为了护着那点蛛丝马迹,已经死了两个兄弟。你知不知道,上一个拿到这块玉的人,是怎么死的?”
凌舒喉间发紧,却还是追问:“怎么死的?”
“被人灌了哑药,扔进了王府后院的枯井里。”忠伯的声音像淬了冰,“三天后才被捞出来,舌头都烂成了泥。”
屋里瞬间陷入死寂,只有火炉里的炭偶尔发出一声“噼啪”的轻响。
凌舒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一字一句地问:“那你为什么还留在我身边?”
忠伯愣住。
“如果你真怕我被牵连,早就该远远躲着我。”凌舒继续道,“可你没有。你日日给我送药送饭,甚至故意让我接触到那些苏婉凝留下的诗稿。你在等一个不怕死、敢跟你一起查下去的人?”
忠伯盯着她看了很久,才终于哑声开口:“你就不怕死?”
“怕。”凌舒答得干脆,眼底却没半点惧色,“但我更怕一辈子被困在这寒院里,像沈清晏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我既然从鬼门关爬回来了,就总得做点对得起这条命的事。”
她拿起案上的狼毫,蘸了墨,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个“苏”字,笔法走势,竟和玉佩上的相差不远。
“这块玉,我会好好收着。”她放下笔,将玉佩拢进掌心,“不会交给任何人,但你要记住,我不是以前的沈清晏。她求安稳,我不求,我也不怕惹事。我只要活,不是简简单单的活,是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活”
她把写着“苏”字的纸推到忠伯面前,目光坦荡:“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忠伯,守着你的秘密;也可以现在就转身离开。但从这一刻起,我要查的事,不会再问你同不同意。”
忠伯看着那张纸上的字,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因为用力太久,还在微微发颤。
良久,他才低声叹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凌舒坐回案前,重新拿起笔抄药方,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你家小姐的死一定有蹊跷,八成与这块玉有关。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占了你家小姐的位子,但又敬畏我,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家小姐的影子。
忠伯站在原地没动,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一半亮,一半暗。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栓时,却又忽然停下。
“那块玉……”他背对着凌舒,声音压得极低,“原来的主人不是我家小姐,是别人将它送给了我家小姐……。”
凌舒笔下的动作猛地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
“是……。”忠伯的声音带着几分讳莫如深,“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
“是谁送给你家小姐的?,你家王爷将它为什么给了我?”凌舒急切追问。
可忠伯没再回答,只拉开门,裹着一身夜露走了出去,门“吱呀”一声合上,将所有的声响都隔绝在外。
屋里只剩凌舒一人,烛火终于燃尽。
她放下笔,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方才趁忠伯不备,悄悄拓下的“苏”字印痕。她将拓片塞进贴身的暗袋,又把医典挪了个更隐蔽的位置,让玉佩彻底被压在最底层。
然后她吹熄了最后一截烛芯。
黑暗中,她坐在案前没动。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
她闭上眼,脑海里反复闪过忠伯方才的神情: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愧疚。
这个人分明知道更多内情,只是不敢也不愿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