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寒院矮墙,凌舒已经坐在了青石凳上。她手中捏着一截削尖的枯枝,膝前铺着一块从中衣撕下的素布,布料的粗糙反衬得她格外白皙。
橘子的汁水混着寒院灶底的陈灰,调出一种褐中带铁的暗色,很像陈年墨锭磨出的残汁。凌舒蘸了点,在布上写字。
字不大,力道却像是要刻进布里。写的是《寒院观雪赋》。
头一句便是“雪落无声,压枝不折”。不一会儿一首洋洋洒洒的诗呈现在布上。
凌舒对着晨光吹干墨痕,将布条叠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小心翼翼的裹进一枚糙米团里。
这是给赵伯的。这个每日送粮的老仆天生聋哑,是忠伯早年安插在寒院的人。赵伯不说话,也不识字,但他认得这团米的分量,更认得这藏在米团里的信息。
凌舒把米团搁在窗台最亮的地方,那里光照最早,也最不容易被人察觉。做完这些,她起身,走到墙根那堆枯枝旁。
忠伯话还在她耳边:“丫头,当心院子里的枯枝。”凌舒记得清楚。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码放整齐,还泛着新木香的柴禾,一根没动,只一脚踢开角落那堆散乱的断枝,露出底下一块微微凸起的地砖。
凌舒蹲下身,指尖沿着砖缝摸索,一丝铁锈味钻进鼻腔。这树枝下的地砖是活动的,忠伯在撒谎,这不是什么机关,而是个密道。他们是怕他知道密道的存在,会从这里逃走。
他现在还不能走。是因为时机还没到。她要先让萧玦知道,沈清晏不是谁的影子和替身,更不是可以随意碾压的弃妃。
她要他听见她写的诗。,那诗的每个字,字字发出凿进耳里的响,是句句刻进心底的锋。
赵伯来了。放下盒子,他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扫过窗台,心领神会的拿起了米团,迅速揣进怀里,转身就走了,全程没有一句话,
凌舒知道,那块布条一定会到西角门杂役房。那里是亲卫换岗的地方,有人识字,有人记事,更有人能把这消息一层层递上去,递到萧玦眼前。
她赌的,就是这一线机会。
刚过正午,墙外忽然响起两声短促的鸦叫,一急一缓,像在叩门,敲在人心上。
成了。萧玦看见了。
凌舒不知道萧玦读了诗后会不会对着那冷硬的文字,想起那个只会模仿苏婉凝的沈清晏。
凌舒返回屋里,从床底拖出忠伯昨夜留下的旧账册。纸页泛黄发脆,记录的全是柴米油盐,还有灯油炭火这些琐事,一般人看了只觉得无趣。
她在灯下剪下三寸布条,又采来几朵野菊,捣出淡汁,兑进剩下的褐灰里,调出一种青中带灰的淡色,清雅又疏离。
用这个颜色,她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寒院即事》:
“庭前残雪未全消,破瓦穿风响寂寥。
莫道孤芳无主顾,东风未至我先开。”
诗里不提一个人,不讲一件事。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很明白——她沈清晏,没等谁来扶,没盼谁来救,已经在这寒院里,自己扎根发芽了。
布条夹进账册中间,翻到“腊月十七,修门钉十枚”那页,她轻轻合上,放在石桌正中,最显眼的地方。
他知道忠伯看见会将他取走。
接着就是等柳嫣然来。
她很确定柳嫣然会来。一个被关在寒院一个多月的弃妃,突然写出被亲卫传阅的文章,柳嫣然怎么可能不过问?
而柳嫣然最怕的,就是她走出这个寒院。走到王月身边。再一次成为王妃。
她的目光静静停在院门方向。她知道明天柳嫣然会来。带着试探,带着审视,或许还带着一丝得意,以为她不过是困兽之斗。
但她已经不再等门开了。她开始设门。设一道让柳嫣然自投罗网的门,设一道让萧玦不得不怀疑的门。
凌舒夜里做了一个梦:雪地茫茫,天地一白,她站在中央,手里握着笔,
在最后一扇门上,写着“沈清晏”三分个字。
她写完,推门而入。屋里没人,只有一面高悬的镜子,镜面光洁,映出漫天风雪。
镜中人冲她笑。那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眉眼间带着锋芒,眼底藏着坚韧,仿佛早已等在那里,只待她冲破束缚,认出真正的自己。
她惊醒时,窗外正飘着雪,细碎的雪沫敲打着窗棂,像在低语。
之后再没睡着。此刻她坐在床上,手指轻轻叩着床的边缘。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平稳,像心跳,也像命运在敲门。
她知道这局棋很险。一篇文章,一首小诗,掀不起什么大浪。可如果萧玦起了疑心,如果他开始琢磨“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如果他开始怀疑柳嫣然口中的“沈清晏”不是全部事实,那就够了。
她不要他立刻信她。她只要他开始怀疑别人。比如柳嫣然。比如那些以为她倒了,就再也站不起来的人。
她低头瞥了眼账册。封面落了层薄灰,她没拂掉。她知道忠伯会来取,也知道他会翻到那页,看见那行青字,读懂她的心思。
只是偶尔会不解,原主为何非要学苏婉凝?是被逼的,还是她自己也想借助苏婉凝的名气?
她摇摇头,不再深究。过去的人已经过去,现在活着的,是她凌舒。
眼下要紧的,是下一步。她得让这种“不同”成为习惯。让别人一提起沈清晏,想到的不再是那个拙劣的模仿者,而是一个古怪、锋利,并且值得多看一眼的女人。
她还能写。一首词,一段策论,甚至一张药方。前世的她懂的太多了:诗词格律、经义策论、农桑水利,甚至怎么用蒲公英止血、用车前草退烧,怎么从账本的蛛丝马迹里揪出贪污的证据。
她不怕没东西可写,只怕写了传不出去。可她有办法。
赵伯能送第一次,就能送第二次;忠伯能留下账册,就能留下更多东西。
她还能在饭团里藏字,在药包上题签,在扫帚柄上刻暗记。只要有人识字,只要有人肯看,只要还有人存着一点公道,她就有路可走。
她不怕等待,只怕待在这鬼地方。忽然,她笑了。笑自己现在这样,一步一步的谋划,像是闯关一样。可她没有选择,要么死,要么离开这里。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不停下脚步,总有一天,那些曾经俯视她、轻贱她的人,都会仰起头,看她站在光里,活成他们再也不敢小看的模样。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赵伯的沉稳,也不是忠伯的缓慢。这步子很轻快,却故意踏得很重,像是生怕人听不见,在宣告:我来了。
她将手探入袖袋,握住了那枚铜钥。钥匙冰凉,硌着掌心。而她的掌心滚烫,燃着火。
她缓缓松开手,取过账册,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本来是空白的。如今多了两个字。不是她写的。是有人加的。
“小心”。
墨色陈旧,像是早就写下的,却偏偏等到此刻才让她看见。她盯着那两个字,许久未动。她猜不透这是谁的提醒,是好意,还是又一个陷阱?
然后,她缓缓合上账册,放在膝上。头一次,她没望向院门。她闭上了眼。风从墙头掠过,撩起她一缕发丝,轻如未落的雪,柔似暗藏的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