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警探不叫艾琳娜。
她的全名是艾琳娜·莫雷诺,二十六岁,现已在凶案组工作八年,左肩有一道九厘米的刀疤,是抓捕毒贩时留下的,右手中指第一节指骨轻微变形,是握枪姿势过于用力导致的职业病。这些细节,科斯特洛是在共事六个月后逐渐知道的,像拼图,一块块拼出一个他不愿看清的完整图像。
今天,这块拼图自己移动了位置。
“你昨晚发的短信。”艾琳娜把一份尸检报告放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清晨的警局嘈杂得像菜市场,咖啡机呻吟,打字机咔嗒,新来的实习警员在大声抱怨宿醉。“‘私活,不要记录’?科斯特洛,这不像你。”
科斯特洛没有抬头,目光停在报告照片上——那个家暴案的女人,终于没撑过去。死亡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和她丈夫被捕,正好相隔四个小时。
“有个需要查的人。”他合上报告。
“多需要?”
“私人需要。”
艾琳娜在他对面坐下,椅子腿刮擦地板的声音刺耳。她今天没穿制服,黑色高领毛衣,深棕色皮夹克,头发扎成紧绷的马尾,露出额头上一道淡淡的旧疤。不丑陋,但有一种锋利的美感,像出鞘了三分之一的刀。
“你妹妹的事?”她不太肯定。
科斯特洛终于抬眼。艾琳娜的眼神里有种东西——不是同情,不是好奇,而是一种同类间的识别信号。他后来才知道,她也有个弟弟,吸毒,进出监狱,是她职业生涯中永远无法剥离的污点。
“她交了个朋友。”科斯特洛选择用词,“背景不太干净。”
“托比·米勒。”艾琳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推过来,“我昨晚查了。比你想象的更糟。”
纸上不是官方档案,而是手写的笔记,字迹小而密集:
· 关联案件1:1988年,其父-前警官理查德·米勒,涉嫌虐待被捕,托比是证人。但开庭前,母亲撤回指控,称“家庭误会”。
· 关联案件2:1990年,托比的前女友申请限制令,称其“情绪失控时有暴力倾向”。后因证据不足驳回。
· 疑点:其父死后,托比获得一笔保险金,但账户在六个月内清空。资金流向?赌债?毒品?
· 最新线索:上个月,东区有一起艺术品盗窃案,丢失的是一批实验性陶瓷雕塑。失窃画廊的监控拍到疑似托比的侧影,戴兜帽,无法确认。
科斯特洛读完,纸张边缘被他捏出褶皱。“这些没进正式档案。”
“因为没人深挖。”艾琳娜收回纸,用打火机点燃一角,看着它在烟灰缸里卷曲成灰,“他父亲是前警察,系统会本能地保护——哪怕保护的是个人渣的儿子。但你不一样。你妹妹牵扯进去了。”
“谢谢。”科斯特洛闭上眼。
“别谢我。”火焰映在她瞳孔里,跳动如活物,“我在投资。”
“投资什么?”
“你。”艾琳娜摁灭最后一点火星。
“我看过你处理的案子,科斯特洛。你太干净了,干净得像在等待一个理由——一个足够好的理由,让你愿意弄脏手。现在理由来了。”
她站起来,俯身靠近,科斯特洛闻到她身上有咖啡、薄荷糖和淡淡的火药味…那是靶场训练后的残留。
“但听我一句,”她声音轻得像耳语,“如果你要保护什么人,最好确保那个人值得。有时候,我们拼命拉回来的人,其实自己正在往深渊里跳。”
她离开时,皮夹克擦过他桌角。科斯特洛坐在原地,指尖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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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莎在试图修复那只烧焦的平底锅。
她用砂纸打磨焦痕,动作机械,眼神放空。厨房窗户开着,初冬的风灌进来,吹散了她头发上的化学试剂气味——但吹不散另一种味道:烟草,廉价古龙水,还有昨夜酒吧地下室的潮湿。
手机屏幕亮着。托比的短信:
“昨晚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说痛苦是唯一的真实。我想你是对的。”
她没有回复。
另一条是科斯特洛的,十分钟前:
“今晚我值班,冰箱里有做好的炖菜,热八分钟。”
她也没回。
砂纸摩擦金属的声音单调得令人心慌。柏莎看着焦痕逐渐变浅,但无法完全消失——铝锅表面留下了永久的雾斑,像一块烫伤的皮肤。
门铃响了。
不是科斯特洛,他有钥匙,但也不是房东,因为他周三刚来收过租。
柏莎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出去:艾琳娜·莫雷诺站在走廊里,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表情平静得像来查水表。
“柏莎?”门开后,埃琳娜出示警徽,动作流畅专业,“我是埃琳娜·莫雷诺,你哥哥的搭档。能聊几分钟吗?”
柏莎下意识想拒绝,但艾琳娜已经侧身进门——不是强行,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练。她扫视公寓的速度很快,像在记录现场:书架上的化学教材,墙上的晶体结构图,餐桌上的砂纸和破锅。
“你在修复东西。”艾琳娜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评价还是陈述。
“试图。”柏莎没请她坐,但艾琳娜自己坐在了餐桌旁——科斯特洛常坐的位置。
“你哥哥也是,他试图修复自己管辖范围内的一切。”艾琳娜把文件袋放在桌上,没打开。“包括你。”
“我不是需要修复的东西。”
“他知道吗?”艾琳娜抬眼,目光直接得令人不适,“他知道你不是需要他保护的案件,不是需要他整理的证据,而是个人,一个有权利犯错,甚至有权利受伤的人吗?”
柏莎感到喉咙发紧。“你为什么来?”
“职业风险提示。”艾琳娜终于打开文件袋,抽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张照片——监控截图,模糊,但能认出是托比,戴着兜帽,站在一家画廊的后门外,时间是凌晨两点。“你哥哥在查这个人。用非官方渠道。这意味着,如果出事,没人能保他。”
柏莎看着照片。托比的侧影在像素格里扭曲,像个幽灵。
“他为什么查?”
“因为他爱你。”艾琳娜说,语气平淡得像平日在停尸房工作时念尸检报告。“而爱,在警察身上,往往表现为偏执的控制欲和职业自杀倾向。”
“你在劝我离开托比。”
“我在告诉你后果。”艾琳娜收起照片,“如果你继续和他在一起,科斯特洛会继续调查。他会越界,可能会丢工作,可能会违法,而最终,当一切都失控时——”她停顿,目光落在柏莎手腕上,那里有一道隐约的淤青,那是昨晚托比握得太紧留下的。
“受伤的不会只有他。”
柏莎本能地用袖子盖住手腕。
“他看到这个了吗?”艾琳娜问。
“没有。”
“但他会发现的。他是你哥哥,也是警察,他的职业就是发现别人想隐藏的东西。”艾琳娜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最后一个问题:托比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父亲?”
“他说他父亲是警察,打过他母亲…”
“他还说暴力是最诚实的语言?”艾琳娜出声打断。
柏莎僵住。“你怎么……”
“因为所有家暴者的子女,最终都会学会同一套语法。”艾琳娜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的裂痕,很细微,但存在,“要么彻底拒绝,要么重新演绎。托比选择了后者。他在重复他父亲的故事,只是换了角色。”
大门在吱呀声中被关上了。柏莎站在原地,听着艾琳娜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
她慢慢走回厨房,拿起砂纸,继续打磨锅底的焦痕。砂粒脱落,金属表面泛出暗淡的光。但无论怎么磨,那块雾斑都在,像长在了金属的基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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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十一点,科斯特洛在巡逻车里收到艾琳娜的短信:
“和你妹妹谈过了。她手腕有淤青。”
他盯着那句话,直到字母在屏幕上模糊成灰色的污点。
巡逻车正驶过西村,副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员在抱怨女朋友。科斯特洛没听进去,他的目光扫过街边——酒吧、廉价公寓、霓虹灯招牌闪烁的纹身店。
然后他看到了。
柏莎和托比,从一家便利店出来。托比搂着她的肩,动作占有性很强。柏莎手里拿着一袋东西,低着头,脚步很快,像是想要快点离开。
经过路灯时,光短暂照亮她的脸:她在笑,但笑容紧绷,像一张贴上去的面具。
科斯特洛的手指握紧方向盘。
“停车。”他对年轻警员说。
“什么?”
“靠边,现在。”
车停在阴影里,科斯特洛注视着托比送柏莎到公寓楼下,但那不是他们的公寓,而是西村的一栋旧楼。托比低头吻她,不是额头,是嘴唇,时间很长。柏莎的手搭在他肩上,没有推开,但手指是蜷缩的,像在忍耐。
科斯特洛感到一种冰冷的液体从胃部蔓延到胸腔。不是愤怒,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恐惧。恐惧自己来得太晚,恐惧那个淤青只是开始,恐惧历史正在以另一种形式重演。
他想起艾琳娜今天在警局说的话:“有时候,我们拼命拉回来的人,其实自己正在往深渊里跳。”
手机震动。柏莎的短信:
“今晚住同学家。别等。”
谎言。
科斯特洛打下回复:“哪个同学?地址给我。”
删除。
重打:“注意安全。”
发送。
软弱。他痛恨自己的软弱。
“前辈,我们还等吗?”年轻警员问。
“不等了。”科斯特洛发动车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回局里。有案子要查。”
“现在?快午夜了。”
“现在。”科斯特洛的目光在后视镜里最后停留了一秒——柏莎和托比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像被黑暗吞没。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警察的方式:收集证据,申请限制令,合法干预。
但他更知道,有些事等不了法律程序。
车驶向警局的方向,但科斯特洛的思绪已经飘向某个更暗的地方。他想起了父亲那块表盘有裂痕的手表,想起了母亲未完成的画,想起了自己十一岁时在法庭上说“她跟我走”。
他带走她,不是为了把她交给另一个伤害她的人。
回到警局,艾琳娜还在加班,面前摊着托比父亲的老案卷。
“找到有趣的东西了?”科斯特洛问。
艾琳娜抬头,眼中有血丝。“理查德·米勒,前警官,1996年因过度使用武力被内部调查,但最后不了了之。调查官——”她推过一份泛黄的文件,“你的父亲。”
科斯特洛接过文件,纸张脆得几乎要碎裂。父亲的名字签在末尾,笔迹他认得——坚定,略微右倾,最后一笔总是拉得很长。
“你父亲建议警局严惩米勒。”艾琳娜说,“但最终,他只受了轻微处分。几个月后,你父母就出了车祸。”
空气骤然变冷。
科斯特洛看着文件上的日期:1998年10月。车祸发生在1999年4月。
巧合?
“柏莎知道吗?”艾琳娜问。
“知道什么?知道她男朋友的父亲,可能和我父母的死有关?”科斯特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不,她还不知道。”
他把文件放回桌上,动作慢得像在放置炸药。
“艾琳娜。”
“嗯?”
“如果我需要做一件……不符合程序的事。”科斯特洛看着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固化,“你会举报我吗?”
艾琳娜沉默了很久,然后她笑了,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
“我弟弟第一次吸毒被抓时,我篡改了证据,让他进了戒毒所而不是监狱。”她转动着手里的笔,“所以,科斯特洛,我们早就都在线这边了。问题只是,为了救一个人,我们愿意走多远。”
科斯特洛看向窗外。纽约的夜晚没有星星,只有无尽的灯光,像一片倒置的银河,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正在破碎或已经破碎的故事。
而他的故事,正滑向一个他无法完全控制的维度。
他拿出手机,给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名字发信息。那人欠他一个人情,从多年前的某个案子开始。信息很短:
“需要见面。关于托比·米勒。非官方。”
发送。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新的一天已经开始。科斯特洛感觉到某些旧日的幽灵,正从泛黄的案卷里爬出来,悄无声息地融入此刻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