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两圈半容下你和我
本书标签: 现代  亲情be美学  兄妹伪骨     

不可挽回的错误

两圈半容下你和我

托比·米勒出现在柏莎生命里的方式,像一颗投入饱和溶液的晶种——迅速、不容置疑地结晶出一整个她未曾想象过的世界。

那是在雯斯教授的研讨会上,柏莎做关于“晶体缺陷中的美学”报告。她讲到一半,发现后排有个男人不是在记笔记,而是在画她。炭笔在速写本上沙沙作响,线条快速、肯定,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专注。

报告结束,他穿过人群走来,速写本翻开的那页上,她的侧脸被解构成几何图形:下颌线是锐角,睫毛是交叉的阴影线,嘴唇——他没画嘴唇,留了空白。

“你的报告里少了点东西。”他说,声音比柏莎想象中要更加年轻,带着某种懒散的腔调,“完美的晶体没有故事,有裂痕的才有。而裂痕…”他指尖轻点画纸空白处,“都是被痛苦劈开的。”

柏莎感到呼吸急促,随之一阵轻微的晕眩。不是因为他话里的某种诗意,而是因为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科斯特洛用数据和事实包裹她,雯斯教授用理论和理性引导她。而这个陌生人,直接谈论痛苦,像在谈论天气。

“我是托比。”他伸出手,指节上沾着还未洗去的颜料和一道不久前的划痕。

“柏莎。”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很热,像握着一小块正在氧化的金属。

——————————

同一周的周四,科斯特洛站在皇后区一栋廉租公寓的走廊里,空气里有霉味、卷心菜和血迹的甜腥气。

“又是一起。”他的搭档艾琳娜用鞋尖点了点地上用粉笔画出的人形轮廓,像个粗糙的娃娃,“丈夫失手,妻子现躺在ICU,可能撑不过今晚。”

科斯特洛看着门框上的血掌印,高度大约与柏莎的肩齐平。他拿出卷尺测量——职业习惯,也是某种强迫症。1.52米。柏莎身高1.65米,但如果她摔倒,如果她蜷缩……

“你在听吗?”艾琳娜问。

“在听。”科斯特洛收起卷尺,“背景调查?”

“丈夫有两次暴力逮捕记录,一次对前女友,一次在酒吧,对陌生人。邻居说最近几个月经常听到争吵,女人哭,东西砸碎。”艾琳娜合上笔记本,“老故事,新尸体。”

科斯特洛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血掌印。五个指印,清晰得可以提取指纹。求救,还是最后的支撑?

回警局的路上,他给柏莎发短信:

“晚上回家吃饭吗?”

五分钟后回复:

“和同学讨论课题,不用等我。”

他数了数,十个词,一个句号。没有任何情绪标示。

——————————

柏莎的“课题讨论”在西区村的一家地下室酒吧。托比在这里打工,调酒,偶尔在角落的小舞台上唱自己写的歌。空气里有啤酒、香烟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墙上贴满了撕破的海报和手写的电话号码。

“这是‘研究’?”伯莎接过托比推来的玻璃杯,里面是透明的液体,漂浮着一颗冰球。

“情绪化学。”托比靠在吧台上,眼神在昏暗灯光里像某种夜行动物,“酒精是溶剂,溶解白天的伪装。实验室里的乙醚溶解化合物,这里的乙醇溶解人格。”

“听上去像借口。”

“所有真理最初都像借口。”他笑了,牙齿很白,“你哥哥管你很严?”

柏莎的手指收紧杯壁。“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手机的样子。”托比指了指她放在吧台上的手机——屏幕朝上,静音,但屏幕每亮起一次科斯特洛发来的短信,她的肩线就会绷紧一秒。

“你的样子像是在等待审判,或者赦免。”托比不动声色的扯起嘴角。

柏莎轻轻抿了一口酒,液体灼烧喉咙,带来一种陌生的放松。“他是警察,习惯性担心。”

“警察。”托比重复这个词,像品尝一种奇怪的味道,“我父亲也是警察,猜猜他怎么对我母亲?”

柏莎看向他。

托比的表情没变,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熄灭了,像关掉了一盏灯。

“他打碎了她下巴,因为她晚餐做了他不喜欢的鱼。”托比转动着手里的调酒器,金属映出扭曲的灯光,“警察在外面维护秩序,回家后,秩序就是他们自己。”

“你恨他。”

“我理解他。”托比放下调酒器,声音很轻,“暴力是最诚实的语言。当你无法用词汇表达痛苦时,拳头会替你说话。”

这句话在嘈杂的音乐中,像一颗翻滚的冰球滑入伯莎的胃,让她隐隐作呕。

——————————

科斯特洛在凌晨一点二十六分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两圈,停住,然后半圈。他的呼吸在黑暗里停滞了一秒。

柏莎尽量安静地进门,脱鞋,但脚步有点不稳。她身上有烟味、酒味,还有一种陌生的、微甜的男士古龙水味。

“玩得开心吗?”他的声音从客厅阴影里传来。

柏莎吓了一跳,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在寂静中炸开。“你在等我。”

“我值班。”他起身,没有开灯,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同学。”

“名字。”

“托比。”她说,然后立刻后悔——这听起来像招供。

科斯特洛走向她,脚步无声。他在距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住,微微低头,像在勘查现场。“托比·米勒。二十四岁,无固定职业,住在西区村非法改造的公寓里。2002年因斗殴被捕,指控后来撤销。父亲是前NYPD警官,有家暴记录,2000年死于肝硬化。”

柏莎感觉血液冲上头顶。“你调查他。”

“我是警察。”科斯特洛说,但这话此刻听起来像最冰冷的刀锋,“而且是你哥哥。”他一字一顿。

“你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什么样的人?”她打断他,声音抬高了,“你有资格评判吗?你每天处理最肮脏的案子,看最黑暗的人性,然后回家假装世界是安全的!至少托比不假装!”

“假装?”科斯特洛的声音压得很低,像绷紧的钢丝,“我假装是为了让你能安心睡到天亮,让你能相信地铁是安全的,让你能——”

“让我能活在谎言里?”柏莎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悲伤,是愤怒,“就像你从来没告诉我,爸爸妈妈的车祸可能不是意外?就像你锁在抽屉里的那些文件,你以为我不知道?”

死寂。

窗外的纽约还在呼吸,车流声像遥远的潮汐。

科斯特洛的脸在阴影里无法辨认。很久,他才说:“谁告诉你的?”

“不重要。”柏莎擦掉眼泪,动作粗暴,“重要的是,你一直在保护我,但你的‘保护’就是把我关在一个没有真相的笼子里!托比至少对我诚实!”

“诚实?”科斯特洛向前一步,月光终于照到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柏莎从未见过的神情,接近疯狂边缘的冷静,“你知道诚实的暴力是什么样子吗?我今天看着一个女人在医院里脑死亡,因为她丈夫‘诚实’地表达了他的不满。她的血掌印还留在门框上,高度到你肩膀。你想看照片吗?我可以给你看现场照片,让你看看‘诚实’的下场!”

他拿出手机,屏幕冷光照亮他颤抖的手指。伯莎看到了——那张照片,门框上暗红色的手印,像某个残酷的图腾。

她胃里一阵翻搅,酒意混合着恐惧往上涌。

“你疯了。”她低声说。

“我是清醒的。”科斯特洛放下手机,声音忽然疲惫得像坍塌,“柏莎,算我求你了。离那个人远点。”

“你不能控制我。”她后退,背抵在门上,“我不是你的案件,科斯特洛。我是人。”

“我知道。”他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所以我才害怕。”

他们僵持在玄关的月光分割线里,像两个被困在不同时区的幽灵。

最后,柏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关门声很轻,但这次,科斯特洛听到了锁舌扣上的声音——她从里面反锁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她掉落的钥匙。弯腰捡起时,他发现钥匙扣上多了一个东西: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瓷晶体模型,六边形柱状,涂着不均匀的蓝色釉料。

不是她做的。她的手更稳。

是礼物。

科斯特洛握紧那个陶瓷晶体,边缘硌进掌心。他想起托比档案里的备注:“有艺术天赋,但情绪不稳定,有自毁倾向。”

还有父亲的那句话,来自二十年前:“科斯特洛,记住,两圈半,这是我们的家。”

现在,家里有了第三个人的影子。一个带来痛苦、酒气和粗糙陶瓷礼物的人。

科斯特洛走到窗边,看向楼下。街灯下空无一人,但阴影里,他似乎看到一个男人靠在墙边抽烟,抬头看向这扇窗。

也许只是幻觉。

也许不是。

他拿出手机,给局里的值班同事发信息:

“帮我深挖托比·米勒的所有关联案件。特别是和他父亲有关的。”

发送前,他犹豫了,删掉,重写:

“私活,不要记录。欠你一次。”

发送。

夜色吞没了电磁波信号,也吞没了一个警察的职业道德。科斯特洛看着柏莎紧闭的房门,知道有些界线,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他,已经跨过了第一条。

上一章 分离前奏 两圈半容下你和我最新章节 下一章 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