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

在赤霄精准而冷静的指引下，司青蘅如同一只灵巧却坚韧的壁虎，在断魂渊近乎垂直的冰冷岩壁上缓缓下行。赤蝶指环持续散发的温润热流不仅驱散了刺骨的罡风和阴寒，更微妙地调理着她因攀爬而紧绷的肌肉与耗损的体力，让她得以持续这近乎极限的移动。

深渊之壁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深入，岩石的色泽从灰白转为暗青，再到一种沉郁的墨黑，触手愈发冰冷坚硬，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吸附灵气的诡异力场。寻常修士至此，恐怕灵力运转都会滞涩。但司青蘅本无灵力可运转，反而受影响极小，只是觉得身体比平时更沉重些。

“停。” 赤霄的声音忽然在她脑海中响起。

司青蘅立刻稳住身形，双脚踩在一处狭窄的岩棱上，背靠岩壁。下方约五丈处，墨黑的岩壁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洞口。那洞口约莫半人高，边缘极不规则，像是被什么巨力硬生生撕裂开来，里面漆黑一片，毫无光亮，却隐隐有极其微弱的气流进出，带来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铁锈与陈腐气息的味道。

“就是这里。” 赤霄道，“气息从此处逸散最为明显。进去。”

司青蘅没有犹豫，调整了一下姿势，朝着那洞口攀去。靠近时，那股陈腐气息更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洞口内壁异常光滑，像是被常年冲刷。

她矮身钻入洞口，里面并非想象中狭小的岩缝，而是一条向下倾斜、仅容一人通行的天然甬道。甬道曲折，不知通向何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饶是司青蘅目力经过十年暗处劳作锻炼优于常人，也只能勉强看清身前数尺。

“左转。” 赤霄的指引简洁而肯定，仿佛能穿透黑暗，“注意脚下，有积水。”

司青蘅依言摸索前进。脚下果然渐湿，冰凉的地下水漫过脚踝，深处及膝。水声在寂静的甬道中被放大，嗒嗒回响。空气越来越潮湿闷浊，呼吸都有些困难。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狭窄的甬道接入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司青蘅停下脚步，即便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她心神剧震。

这里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穹顶高不见顶，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倒悬而下，宛如巨兽的獠牙。而更令人惊骇的是地面——并非岩石或泥土，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暗沉如铁锈的……沼泽！

沼泽的水面并非清澈，而是泛着一种粘稠的、五彩斑斓的油光，咕嘟咕嘟地冒着大小不一的气泡，每个气泡破裂，都散发出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腥甜恶臭。沼泽中，零星矗立着一些早已腐朽不堪、形状怪异的枯木残骸，像是一只只伸向穹顶的绝望手臂。远处，似乎有微光闪烁，但那光芒也透着不祥的惨绿或幽蓝。

“这是……冥淤泽。” 赤霄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凝重，“看来这断魂渊下，果然连通着某些不该存在于人间的污秽之地。这些淤泽之水，饱含阴煞、秽气、乃至残魂怨念，对生灵有极强的腐蚀与侵染之力，筑基以下修士，沾染片刻便有性命之忧。”

司青蘅心头一紧。她连炼气都未入门，这冥淤泽对她而言，无疑是绝地。

“不过，” 赤霄话锋一转，“吾既指引你来此，自有道理。看见左前方，那三株呈品字形、已经彻底碳化却未倒塌的枯树了吗？”

司青蘅凝目望去，果然在约百丈外的泽畔，有三株通体焦黑、如同被雷火反复灼烧过的巨树残骸，虽已无半分生机，却依旧顽强地挺立着，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区域。在那区域中央的泽面上，隐约可见一些规则的、非天然的凸起轮廓。

“那里，曾是某个古传送阵的一角。虽然阵法主体早已崩坏，湮灭在泽底，但那个三角定位基座，用的是‘镇魂玄铁’和‘引星琉璃砂’，材质特殊，能一定程度上排斥冥淤秽气。那是此处唯一可以落脚，并可能找到线索的地方。”

百丈距离，在这无法借力、凶险莫测的冥淤泽上，无异于天堑。

“我该如何过去？” 司青蘅问。她注意到泽边有些地方散落着巨大的、布满孔洞的苍白石块，像是某种巨兽的骨骼。

“泽水不可触碰。你需要借力。” 赤霄道，“看见那些‘阴骨浮石’了吗？那是上古时期落入此泽的巨型阴属性兽类骸骨，受秽气滋养万年不腐，质地轻脆却能在泽面短暂漂浮。你需要精准地判断它们的浮沉规律，在其浮起的瞬间踏足借力，连续跳跃至对岸。记住，每一次借力，至多只能停留一息，否则浮石沉没，你也会坠入泽中。”

这无异于刀尖上的舞蹈，对时机、眼力、胆魄和身体的协调控制力要求极高。司青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泽面。果然，那些苍白的巨大骨块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起伏，时隐时现，有着某种难以捉摸但确实存在的节律。

“第一个目标，前方七步，那块梭形脊骨，三息后上浮，持续约两息。” 赤霄开始精确报点。

司青蘅精神高度集中，默数三下，在那苍白骨块破开粘稠泽面浮起的刹那，足尖猛地一点岸边岩石，身体如离弦之箭般窜出，精准地落在那块脊骨中央！

脚下一沉，骨块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向下沉去。司青蘅毫不停留，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反冲力，身形再度跃起。

“右前方，扇形肋骨，此刻上浮，一息半！”

“左前方，颅骨碎片，两息后上浮，速决！”

在赤霄冰冷而精确的指引下，司青蘅的身影在冥淤泽上起落腾挪，如同一只在死亡沼泽上跳动的雨燕。每一次落脚都惊险万分，粘稠的泽水几乎要溅到她身上，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跳如擂鼓，全身肌肉绷紧到极致，精神更是高度凝聚，眼中只有下一个浮起的骨块。

十次、二十次、三十次……距离那三角枯树区域越来越近。

就在她最后一次腾跃，即将落向最后一块、也是最小的一块靠近岸边的盆骨浮石时，异变陡生！

那盆骨浮石下方粘稠的泽水突然剧烈翻涌，一张布满利齿、由淤泥和秽气构成的巨大嘴巴猛地探出，朝着司青蘅的双足咬来！那并非实体生物，更像是冥淤泽中秽气与残魂凝聚而成的“泽瘴恶念”！

司青蘅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眼看就要被那张污秽巨口吞噬！

“哼！” 赤霄一声冷哼在她识海炸响。

司青蘅左手拇指上的赤蝶指环骤然光华大盛！并非之前震慑阴鳞蝰时的大范围赤光，而是凝聚成一道细如发丝、却璀璨夺目到极致的赤红光线，自指环裂缝中激射而出！

“嗤——！”

赤红光线精准地刺入那张秽气巨口的中心。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污秽的巨口如同遇到骄阳的冰雪，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瞬间溃散成缕缕黑烟，重新融入泽水之中。连带着下方翻涌的泽面都平息了不少。

而司青蘅也借此机会，足尖在那块盆骨浮石上轻轻一点，最后发力，身形翩然跃起，稳稳落在了那三株焦黑枯树环绕的三角区域中央。

脚踏实地，她腿一软，险些坐倒，剧烈地喘息起来，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方才那一瞬，生死真在毫厘之间。

“反应尚可。” 赤霄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看看你脚下。”

司青蘅低头，这才仔细打量所处的“安全区”。地面并非泽畔的泥土，而是一种非金非玉的暗沉材质，上面镌刻着极其复杂古奥的纹路，大部分已被岁月和秽气侵蚀得模糊不清。但隐约能看出，这些纹路构成了一个残缺的、直径约三丈的圆形图案，正是某种阵法基座。图案中央，还有三个凹槽，呈三角排列，其中一个凹槽里，还嵌着一块拇指大小、黯淡无光的暗蓝色晶石碎片。

“果然是传送阵残迹。” 赤霄道，“而且，是超远距离定向传送阵。这枚‘空冥石’碎片，便是能源核心的残留。虽然能量早已耗尽，阵法也破损不堪，但通过它残留的空间波动，吾或许能大致推算出它原本连通的方向。”

司青蘅小心地蹲下身，没有去碰触那晶石碎片，只是仔细观察着那些古老纹路。一种莫名的、极其微弱的共鸣感，从赤蝶指环上传来，似乎这阵法与指环之间，存在着某种遥远的联系。

“赤霄前辈，能看出它通往哪里吗？” 她问。

赤霄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某种深奥的感应与推算。

“空间坐标残破太甚……不过，结合此地地脉与泽气走向，以及这‘空冥石’碎片上最后一丝几乎消散的牵引……” 赤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更多的是肯定，“其指向的终端空间锚点，有七成可能……位于大陆南方，水泽丰沛、云雾缭绕之地。与你所言‘云梦泽’的传闻，地域特征吻合。”

司青蘅眼睛一亮。虽然阵法已毁，无法直接传送，但这个发现无疑印证了婉娘留下的信息！云梦泽，是真实存在的目标，而且，上古时期或许就有大能通过此类阵法往来！

“可惜，阵法已毁，无法使用了。” 她有些遗憾。

“未必。” 赤霄淡淡道，“以此残阵为引，以赤蝶灵枢暂时激发‘空冥石’碎片内最后一点本源印记，再佐以你那一丝特殊血脉气息为‘路引’……或可开启一次性的、极不稳定的临时空间通道。但目的地无法精确控制，只能确保在云梦泽大区域内随机降临。且通道维持时间极短，风险……不小。”

司青蘅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死寂的冥淤泽，漆黑的溶洞穹顶，再回想玄天宗内的危机四伏。留在此处是绝路，返回地面危机重重，且难达南方。

风险？她早已身处最大的风险之中。

“请前辈施为。” 她斩钉截铁道，眼中毫无畏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好。” 赤霄似乎低叹了一声，不知是赞许还是其他，“站到阵法中央，凝神静气，将你的意识集中于指尖，触碰那‘空冥石’碎片。其余，交给吾。”

司青蘅依言走到三个凹槽中央，盘膝坐下，闭目凝神。片刻后，她伸出右手食指，缓缓点向那块黯淡的暗蓝色晶石碎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碎片的瞬间——

“嗡！！！”

赤蝶指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不再是赤红，而是化作了纯净炽白的焰光！无数赤蝶纹路如同活了过来，从指环上飞舞而出，环绕着司青蘅，形成一道绚丽而神圣的光涡。同时，一股浩瀚苍茫、仿佛能熔炼时空的恐怖气息，自指环深处苏醒，尽管只是一缕，却已让整个冥淤泽为之震颤，秽气退散！

赤霄并未完全现身，但那力量已然降临。

司青蘅的指尖，终于落在那“空冥石”碎片上。

“以赤蝶为引，以空冥为门，以血脉为路……开！”

赤霄肃穆古老的吟诵，直接在灵魂层面响起。

暗蓝色的晶石碎片猛地亮起，迸射出无数道扭曲的银色光线！脚下残缺的阵法纹路逐一亮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整个三角区域的空气开始剧烈扭曲，一个边缘极不稳定、内部光影乱流的幽暗漩涡，在司青蘅头顶缓缓浮现、扩大！

狂暴的空间撕扯力传来，司青蘅只觉得身体要被撕裂。她咬紧牙关，靠着赤蝶指环涌出的暖流护住心脉。

通道，即将成型！

然而，就在此刻，异变再起！

溶洞遥远的另一端，冥淤泽的深处，传来一声愤怒到极点的咆哮！那声音并非实体，直接冲击神魂！整个泽面疯狂沸腾，一只由无尽秽气、淤泥、枯骨、残魂凝聚而成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恐怖巨手，猛地从泽底探出，遮天蔽日般地朝着正在成型的空间通道，朝着阵法中央的司青蘅抓来！

那是冥淤泽积郁万年的秽气本源被赤蝶之力刺激，产生的暴动反噬！

“蝼蚁般的东西，也敢阻路？！” 赤霄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环绕司青蘅飞舞的赤蝶光焰骤然汇聚，化作一根纯粹由毁灭性能量构成的赤白光矛，对着那抓来的秽气巨手，悍然刺去！

没有声音。

光矛与巨手接触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下一刻——

无声的湮灭爆发！

赤白与污黑的光芒疯狂对冲、抵消、湮灭！恐怖的能量乱流席卷整个地下空间，无数的钟乳石崩塌坠落，冥淤泽被掀起滔天浊浪！

而就在这湮灭风暴的中心，那幽暗的空间通道猛地一震，彻底稳固了一瞬！

“就是现在！进去！” 赤霄疾喝。

司青蘅用尽最后力气，朝着头顶那幽暗的漩涡，纵身一跃！

身影没入的刹那，秽气巨手彻底被赤白光矛洞穿、溃散，发出无声的哀嚎。赤白光矛也随之消散。失去力量支撑的残缺阵法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彻底黯淡、崩碎。那枚“空冥石”碎片，也化作了齑粉。

冥淤泽缓缓恢复死寂，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那逐渐缩小、消失的空间漩涡，证明着曾有一个少女，于此绝地，以无畏之心，借上古之力，踏上了通往未知南方的险途。

黑暗的通道中，时空乱流撕扯着身体与意识。司青蘅紧紧握着赤蝶指环，在赤霄力量形成的一层微弱光罩保护下，朝着那不可知的前方，随波逐流。

云梦泽，就在前方。

而她的真正旅途，方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