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少女

空间通道内的感受，司青蘅此生难忘。

那不是简单的黑暗或坠落，而是一种感知被彻底剥离、时空被粗暴揉碎的混沌。上下左右失去意义，前后古今仿佛重叠。狂暴的乱流无形无质，却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切割着她的身体与意识，即便有赤霄力量形成的那层薄弱光罩，剧烈的撕扯感和眩晕感仍旧一阵阵袭来，让她几欲呕吐，却又连呕吐的生理反应都似乎被这扭曲的空间所抑制。

她只能紧紧蜷缩身体，双手死死握住左手拇指上的赤蝶指环。那指环此刻滚烫，赤蝶纹路在皮肤下明灭不定，成为这绝对混乱中唯一稳定的坐标与热源。赤霄没有再出声，似乎将所有力量都用于维持这脆弱的通道和护罩。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前方混沌的乱流深处，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起初极其微弱，摇曳不定，仿佛狂风中的烛火。但随着通道的推进，光芒迅速放大、稳定，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水润的青色，如同透过深厚林荫洒下的晨曦，又像深潭底部映出的天光。

“准备。” 赤霄简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通道尽头就在前方，落地冲击不会小。凝神，护住要害。”

司青蘅精神一振，强迫自己从浑噩中清醒，按照凡俗武学中卸力护身的口诀，调整姿势，肌肉绷紧。

下一刻——

“轰！！！”

仿佛撞破了一层坚韧的水膜，又像是从万丈高空砸入泥潭！剧烈的震荡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层赤霄维持的光罩在冲出通道的瞬间便砰然破碎！司青蘅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五脏六腑移位，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止。

她似乎跌入了水中，但又不是普通的水。触感冰凉却柔滑，带着浓郁的、无法形容的清新灵气，瞬间包裹全身，甚至透过毛孔丝丝渗入，竟奇迹般地缓解了部分空间穿梭带来的剧痛与不适。

“咕噜噜……” 她本能地挣扎，口鼻间灌入了几口这种奇异的“水”，没有窒息的呛咳感，反而像吞下了几口清冽甘醇的灵泉，头脑都为之一清。

她奋力划动四肢，朝着上方隐约的光亮处游去。

“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格外清晰。司青蘅剧烈地喘息着，抹去脸上的水渍，睁眼看向四周。

只一眼，她便怔住了。

这里……绝非她所知的任何地方。

她身处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平静如镜的广阔水泽之中。水色并非清澈见底，而是一种浓郁的、化不开的碧绿色，如同最上等的翡翠融化在了这里，深不见底，却奇异得透亮，倒映着天空。水面之上，弥漫着轻柔的、乳白色的雾气，如纱如幔，缓缓流动，让远处的景色都显得朦胧而梦幻。

天空中，没有烈日，也没有熟悉的星辰。天幕是一种柔和的、渐变的青蓝色，更高处仿佛有极光般的淡紫色与粉橙色光带缓缓流淌、交织，美得令人心醉，也奇得令人心悸。空气中灵气的浓郁程度，远超玄天宗外门，甚至比她偶然感受过的内门核心区域还要精纯数倍，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吐着最为温和纯净的灵气精华。

水泽之中，并不空旷。远近散落着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岛屿”。那些岛屿并非泥土岩石构成，而像是某种巨大无比的植物根系盘结缠绕、又与晶莹的矿物质结合所形成的浮岛。岛上生满了司青蘅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有的散发荧光，有的无风自动，吞吐着霞光。更远处，一些更加庞大的“岛屿”上，隐约可见亭台楼阁的轮廓，风格古朴奇崛，与中土大相径庭，仿佛传说中的仙家洞府。

而她此刻，正漂浮在一处很小的、仅有三五丈见方的浮岛边缘。这浮岛由银白色的、藤蔓般的根系交织而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柔软如绒的青色苔藓，几株开着淡蓝色铃铛状花朵的低矮植物点缀其间。

“这里……就是云梦泽？” 司青蘅喃喃自语，声音在空灵寂静的水泽上传出不远，便被柔软的雾气吸收。

“八九不离十。” 赤霄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比之前虚弱了一丝，但依旧稳定，“灵气属性、天地法则的细微波动，以及这种‘天水一色，浮屿星罗’的景象，都与残存记忆中关于南方大泽‘云梦’的记载吻合。看来那次性的通道，虽然冒险，总算没有偏离太远。”

司青蘅手脚并用地爬上浮岛，躺在柔软微凉的苔藓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知道不能在此久留，这陌生的仙境般的地方，未必没有危险。

她挣扎着坐起，检查自身。衣物湿透，好在包袱系得紧，里面婉娘的旧衣和自己的粗布衣也都浸湿了，但几块下品灵石还在。短匕也牢牢别在腰间。最重要的赤蝶指环安然套在拇指上，只是温度已经降了下来，恢复成带有精致纹路的温润状态。

“赤霄前辈，您还好吗？” 她在心中问道。

“无妨，消耗了些许魂力，静养些时日便可。” 赤霄回答，“当务之急，是确定你目前的具体位置，并寻找‘漱玉斋’的线索。云梦泽广袤无边，势力错综复杂，不仅有散修隐居，更有一些传承古老的世家、宗门盘踞在那些大型浮屿仙岛之上。你一个毫无修为、来历不明的外人，需万分小心。”

司青蘅点头。她举目四望，除了水、雾、浮岛和远处朦胧的仙阁，没有任何人烟迹象，也分辨不出方向。

“此地灵气虽浓，水泽之中恐有灵兽栖息，不宜久留水中。” 赤霄提醒道，“先在这小岛上调息，恢复体力，再设法寻找有人迹的岛屿打探消息。”

司青蘅依言，盘膝坐好，尝试按照玄天宗外门普及的最粗浅的引气法门，引导周围浓郁的灵气入体。然而，和以前一样，灵气虽然能被轻微引动，丝丝缕缕地渗入身体，却根本无法在经脉中留存、运转，更无法汇入丹田，很快就又逸散出去，只是让身体疲惫感减轻了些许。

“还是不行……” 她有些黯然。没有灵根，无法修行，这是她始终无法逾越的鸿沟。

“你的问题，并非简单的‘没有灵根’。” 赤霄道，“方才空间穿梭，你身体暴露于混乱的时空法则边缘，加上此地纯净灵气的冲刷，你血脉深处那层‘封禁’或‘空白’，似乎……松动了一丝。极其细微，但吾感觉到了。或许，契机就在这云梦泽。”

司青蘅心中微动。封禁松动？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就在她凝神感受自身变化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水波荡漾的“哗啦”声，正从浮岛的另一侧传来。

她瞬间警觉，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伏低身体，隐入一丛淡蓝色铃铛花后，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来源。

只见不远处的水面，雾气微微分开，一艘梭形的小舟正无声无息地滑行而来。小舟不过丈许长，通体呈现出一种天然的木质纹理，却又流动着淡淡的青色光华，显然不是凡木所制。舟上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名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与司青蘅相仿。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劲装，款式利落，袖口与裤脚收紧，腰间束着一条缀有细碎白玉的丝绦。乌黑的长发梳成简洁的高马尾，用一根碧玉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容貌极为清丽，眉眼如画，只是此刻那双明亮的杏眼中带着明显的焦急与警惕，正不断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更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握着的一杆青翠欲滴的竹竿，竹竿顶端并非鱼钩，而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栩栩如生的玉质莲花，莲花上萦绕着淡淡的灵气波动。

少女的小舟径直朝着司青蘅藏身的这座小浮岛驶来，越来越近。

司青蘅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右手悄悄握住了腰间的短匕柄。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遭遇的第一个人，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小舟在距离浮岛数尺处停下。少女轻盈地跃上浮岛，目光急切地扫视着岛上的苔藓与花草。

“明明感应到‘空冥石’破碎引发的细微空间涟漪是在这片水域……怎么什么都没有？” 少女自言自语，声音清脆如山泉，带着一丝疑惑和懊恼。“难道被那些家伙抢先一步？还是我的‘寻踪莲’感应错了？”

她说着，举起手中的青竹竿，那顶端的玉质莲花花瓣微微张开，散发出更明显的柔和光芒，如同涟漪般向着四周扩散，似乎在探查什么。

当那光芒扫过司青蘅藏身的花丛时，玉莲的光芒骤然闪烁了一下！

少女目光如电，瞬间锁定花丛，清喝一声：“谁在那里？出来！”

司青蘅知道藏不住了，对方显然有探查类的手段。她缓缓站起身，从花丛后走出，手中短匕并未举起，只是自然垂在身侧，目光平静地迎向那绿衣少女。

四目相对。

绿衣少女看到司青蘅，明显愣了一下，眼中的警惕更深，但同时也掠过一丝惊讶。她上下打量着司青蘅——湿透的粗布衣衫，苍白的脸色，沉静却隐含戒备的眼神，以及那与这云梦泽格格不入的、带着风霜与尘土气息的微弱气场。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开口，竹竿顶端的玉莲光芒并未收起，依旧对着司青蘅，“这片‘星苔浮屿’区域，是我‘青蘅居’负责巡视的边陲之地，寻常散修不会无故来此。你……不是云梦泽的人？”

青蘅居？司青蘅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与自己化名“司青蘅”中的“青蘅”二字，是巧合吗？

她面上不动声色，斟酌着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在下……姓司，名青蘅。因家中变故，流落至此，无意闯入贵地。” 她用了真名，既然婉娘说这是本名，在寻找线索时，或许用真名更好。同时，她刻意强调了“流落”，隐去了玄天宗和传送阵的细节。

“司青蘅？” 绿衣少女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但显然一无所获。她的目光在司青蘅湿透的粗布衣和略显狼狈的姿态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她紧握的短匕，以及……左手拇指上那枚样式古朴、带有赤蝶纹路的指环。

当看到赤蝶指环时，少女手中的玉莲光芒，似乎又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你……” 少女的眼神变得有些奇异，语气也缓和了一丝，“你说你流落至此？从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这片罕有人至的浮屿区？还有……” 她指了指司青蘅的左手，“你那枚指环，看起来……颇为特别。”

司青蘅心中一凛。对方注意到了赤蝶指环！是福是祸？

就在她快速思考该如何应答，既不暴露太多，又能获取信息时——

“嗖！嗖！嗖！”

数道破空之声陡然从侧方的雾气中传来！

紧接着，三艘与绿衣少女形制相仿、但颜色灰暗、显得更加粗粝迅疾的梭舟冲破雾气，呈品字形将这座小浮岛和绿衣少女的小舟围在了中间！每艘舟上都站着两名身穿暗灰色劲装、面容冷峻的男子，他们手中持着类似鱼叉却闪烁着寒光的灵器，目光不善地锁定岛上的两人。

为首一艘舟上，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阴冷地笑道：“果然在这里！顾家的小丫头，这次看你往哪儿跑！把‘那东西’交出来，或许可以留你全尸！”

绿衣少女——顾姓少女脸色骤变，瞬间将司青蘅也纳入保护范围般，横移一步挡在她侧前方，手中青竹竿玉莲光芒大盛，厉声道：“黑水坞的杂碎！你们竟敢深入我青蘅居辖地行凶夺宝！就不怕我祖父知晓，将你们黑水坞连根拔起吗？！”

“哼，顾老先生？” 刀疤脸大汉嗤笑，“等他老人家找到这里，你早就喂了这云梦泽的‘碧水磷虾’了！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 他贪婪而残忍的目光扫过司青蘅，尤其在赤蝶指环上停留了一瞬，“看起来有点意思，一并拿下！动手！”

战斗，一触即发！

司青蘅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抵达云梦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追杀与夺宝冲突之中。

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顾姓少女的背影上。

青蘅居……顾家……祖父？

一个惊人的猜测，在她心中骤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