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掠过玄天宗后山嶙峋的怪石与枯木,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声响。断魂渊的方向,夜色格外浓稠,仿佛连月光都畏惧靠近那片传说中的死地。
司青蘅脚步极轻,却异常迅捷。十年杂役生涯,她早已熟悉外门每一条小径,每一处岗哨轮换的间隙。粗布衣衫融入夜色,唯有套在拇指上的青铜指环,偶尔在微弱的光线下掠过一丝不起眼的暗沉光泽。
越靠近后山深处,巡逻弟子的踪迹便越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混合着腐烂枝叶与某种奇异矿物气息的味道。道路愈发陡峭难行,荆棘勾破了她的裤脚,尖锐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她却恍若未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婉娘最后的嘱咐,还有那张信笺上简短却重若千钧的字句。
“勿寻仇,勿回头……你的路,在天外。”
天外?她抬首望了一眼被峭壁切割成狭窄一线的墨蓝色夜空,那里只有几颗疏星,冰冷而遥远。她连这玄天宗都未曾真正走出去过,何谈天外?
绕过一道近乎垂直的岩壁,眼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更加令人心悸的景象铺展开来。
前方已无路。地面在此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黑暗弥漫的巨大裂口。这便是断魂渊。传说此处曾是上古战场,戾气冲天,深渊之下连接着九幽地缝,生灵坠入,魂魄无存,故而得名。凛冽的罡风自深渊底部盘旋而上,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皮肤如同被冰刀刮过。
司青蘅停在崖边,向下望去。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张巨兽的口。十年前,婉娘就是在这里捡到了她?从这样的绝地之下?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指环。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是冰冷的,毫无异样。婉娘说它会在情绪波动或濒临险境时微温,此刻却沉寂如死物。
“看来,指望不上你了。”她低语一句,声音散在风里。
选择断魂渊这条路,并非仅仅因为这是婉娘捡到她的地方。大路必定已被周枫之流留意,而后山这条绝路,却是最有可能摆脱追踪的险径。玄天宗上下,除非必要,无人愿靠近此地。她要的,就是这一线无人打扰的空隙。
崖边并非完全光滑,有一些天然形成的粗糙凸起和岩缝,向下延伸一段后便隐入黑暗。司青蘅解下小包袱,紧紧系在背后,深吸一口气,俯身开始向下攀爬。她没有修炼过身法,全凭十年劳作锻炼出的灵活与一股狠劲。指尖死死抠进岩缝,脚尖探寻着微小的着力点,身形紧贴着冰冷的岩壁,一点点向下挪动。
罡风更加猛烈,几次险些将她掀落。碎石簌簌滚落深渊,良久听不到回响。她的掌心很快被磨破,火辣辣地疼,汗水浸湿了额发,又被冷风吹得冰凉。但她眼神专注,没有丝毫退缩。
约莫下行了三四十丈,岩壁向内凹陷,形成一个不大的浅洞,刚好能容一人藏身。司青蘅侧身挤了进去,背靠岩石,剧烈地喘息。暂时脱离了罡风最猛烈处,她才感到双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她需要休息片刻,也需要观察。
深渊依旧漆黑,头顶的一线天光已遥不可及。她坐在黑暗中,耳朵捕捉着风以外的声音。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她稍松一口气,准备检查一下掌心伤势时——
“嗒。”
一声极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响动,从下方不远处传来。那不是落石的声音,更像是……某种硬物磕碰在岩石上的脆响。
司青蘅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悄无声息地挪到浅洞边缘,向下望去。
黑暗中,似乎有两点微弱的、幽绿色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又迅速隐去。距离她大概十丈左右。
深渊之下,有活物?
她的心猛地一沉。断魂渊的凶名绝非虚传。无论是凶兽、厉魂,还是其他什么不详之物,以她现在的状态,碰上了都只有死路一条。
她更加小心地收敛气息,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缓,整个人如同融入岩石。目光死死锁定那两点幽光出现的位置。
等待令人煎熬。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尺度。
不知过了多久,那幽光再次亮起,并且缓缓移动起来。伴随着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像是鳞片或甲壳摩擦过岩石。
它在向上爬!
司青蘅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所在的浅洞并非隐秘,若是那东西继续向上,很可能会发现她。退无可退,上攀的体力尚未恢复,下是绝渊……
就在那幽绿光芒越来越近,已能隐约看到一个约莫水桶粗细、蜿蜒移动的暗影轮廓时,司青蘅左手拇指上的青铜指环,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热。
那热度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像一滴温水落在冰凉的皮肤上。
她蓦地低头看去。指环依旧黯淡无光,但那丝温热正从佩戴处蔓延开,顺着指尖,流向手臂,继而流入心口。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并非力量充盈,而是一种……模糊的牵引。
仿佛这枚沉寂了十年(或许更久)的指环,被下方那逐渐逼近的存在……唤醒了。
与此同时,下方那蜿蜒的暗影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移动骤然停止。两点幽绿的光芒猛地转向,死死“盯”住了司青蘅藏身的浅洞方向。
“嘶——”
一声低沉、充满威胁的嘶鸣,穿透了罡风的呼啸,清晰地传入司青蘅耳中。
被发现了!
司青蘅瞳孔骤缩,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别着一把用来割野菜的、锈迹斑斑的短匕。面对这未知的深渊之物,这短匕与赤手空拳无异。
幽绿光芒陡然放大,那东西加快了速度,直冲浅洞而来!沙沙声变得急促而响亮。
避无可避!
司青蘅猛地一咬牙,眼中寒芒迸现。她不再隐藏,双脚蹬住岩壁,左手紧紧抓住一块凸起,右手反握短匕,横在身前。纵是螳臂当车,她也绝不肯坐以待毙!
指环的热度,在决绝的杀意升腾的刹那,骤然提升。
不再是微温,而是变得灼热,甚至有些烫手。
紧接着,一点极其黯淡、近乎虚无的青铜色微光,自指环边缘那条裂缝中,幽幽渗出。
光芒虽弱,却仿佛带着某种亘古苍凉的气息。光芒照亮了她身前尺许范围,也照亮了那已扑至洞口的怪物——
那是一条通体覆盖着暗沉鳞片、似蛇非蛇的生物,头部生有独角,幽绿的光芒正是来自它那双冰冷的竖瞳。它张开巨口,露出森然交错的利齿,腥风扑面!
然而,就在青铜微光亮起的瞬间,怪物前冲的势头猛然一滞。那双充满暴戾的幽绿竖瞳中,竟极为人性化地闪过了一丝……惊疑?甚至是……畏惧?
它巨大的头颅停在洞口外,紧紧“盯”着司青蘅左手拇指上那散发微光的指环,发出困惑而警惕的低沉嘶吼,却不敢再前进分毫。
司青蘅也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这看似无用的指环,竟真能在关键时刻产生作用。虽然不知缘由,但这一线生机,她必须抓住!
她强忍着左手的灼热,将戴着指环的手缓缓向前探出。青铜微光随着她的动作摇曳。
那怪物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逼迫,竟嘶鸣着,向后缩退了一小段距离,幽绿的眼眸死死盯着指环,充满忌惮。
一进一退,在这狭窄的岩壁之间,形成了短暂而诡异的对峙。
司青蘅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滑落鬓角。她不知道这指环的威慑能持续多久,不知道这怪物是否会有其他举动,更不知道这深渊之下,是否还有更多类似的、甚至更可怕的存在。
但至少,此刻她还活着。
她的目光越过怪物的头颅,投向下方更深沉的黑暗。婉娘的信,指向南方云梦泽。而这条因指环而暂时退避的深渊怪物,是否意味着,这条绝路之下,反而隐藏着某种……通往未知的契机?
指环上的热度,与裂缝中持续渗出的微弱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引导着什么。
司青蘅握紧了短匕,也握紧了那枚开始发烫的青铜指环。
断魂渊下,无路之处,或许正是新路的开始。
司青蘅心脏狂跳,与那深渊怪物隔着微弱的青铜光芒对峙。她几乎能闻到对方口中腥腐的气息,看到那幽绿竖瞳中闪烁的贪婪与忌惮交织的复杂情绪。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僵持中——
左手拇指上的青铜指环,温度骤然飙升!
不再是微热,而是变得如同烙铁般灼痛!司青蘅闷哼一声,却咬牙没有松开。几乎同时,指环表面那条原本黯淡的裂缝,猛地迸射出赤红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青铜色,而是鲜艳、炽烈、如同流动火焰与熔铸的鲜血混合而成的——赤色!
“嗡——!”
一声低沉而古老的鸣响,仿佛自指环深处,也仿佛自无边久远的时光彼端传来,震荡着周围的空气,连呼啸的罡风都为之一滞。赤红光芒轰然扩散,瞬间将小小的浅洞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那怪物狰狞的头颅完全笼罩。
“嘶——!!!”
怪物发出凄厉痛苦的尖啸,那并非物理伤害带来的痛苦,更像是一种源自魂魄层面的恐惧与灼烧。它巨大的身躯疯狂扭动,幽绿的眼瞳在赤光中剧烈收缩,布满鳞片的头颅上竟冒出丝丝缕缕诡异的黑气。它再也不敢停留,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猛地调转方向,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仓皇地向下方的无尽黑暗逃窜而去,转瞬便消失不见,只余下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嘶鸣回荡在深渊中。
浅洞内,赤光缓缓收敛,却并未完全熄灭,而是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地萦绕在指环周围。那股灼痛感也随之减轻,变成了一种温润而磅礴的热流,源源不断地从指环涌入司青蘅体内,迅速抚平她手臂的酸软和掌心的伤痛,甚至让她的疲惫都为之一扫。
司青蘅惊魂未定,怔怔地看着自己左手。那枚原本毫不起眼、边缘破裂的青铜指环,此刻已然模样大变。古朴的青铜底色依旧,但表面却浮现出极其繁复精美的暗红色纹路,那些纹路蜿蜒流动,细看之下,竟是一只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赤色蝴蝶!它们环绕着指环,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出。而那道裂缝,此刻被赤光填满,不仅不再显得破损,反而像是一道镶嵌了液态火焰的奇异装饰,成为所有赤蝶纹路汇聚的核心。
这绝非寻常宝物!
“赤蝶……” 司青蘅喃喃念出心中浮现的名字,指尖轻轻拂过指环上那只最精致的蝴蝶纹路。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蝴蝶翅膀的瞬间——
“呼……”
一声极轻、极悠长的叹息,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直接响起。那声音非男非女,带着亘古的沧桑与一丝初醒的慵懒,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沉眠……已不知几度春秋……” 那声音缓缓道,似乎在适应着“说话”这件事,“没想到,唤醒吾的,竟是一个……如此弱小,却又带着这般不屈魂火的小丫头。”
司青蘅悚然一惊,猛地环顾四周。浅洞内除了她,空无一人。这声音……来自识海?还是……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光芒流转的赤蝶指环上。
“是你在……说话?” 她试探着,在心中发问。
“不错。” 那声音承认得干脆,带着一丝玩味,“吾乃此‘赤蝶灵枢’之魂灵,亦可称吾为此环之……旧主残留的一缕意念。汝可唤吾……‘赤霄’。”
赤霄?司青蘅默念这个名字,她能感觉到,这自称“赤霄”的存在,其位格远远超乎她的想象,甚至比玄天宗的宗主、长老们给她的感觉更加深不可测,如同面对浩瀚星空。
“是你……吓退了那怪物?” 她问。
“区区一条沾染了冥渊秽气的‘阴鳞蝰’,也配称怪物?” 赤霄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淡漠与倨傲,“赤蝶之威,乃焚尽诸邪、洞照虚妄之光。若非吾初醒,力量万不存一,方才那一道‘赤蝶初曦’,便足以让它魂飞魄散。”
司青蘅心中震撼。那让她感到致命威胁的深渊生物,在对方口中竟如此不堪。这赤蝶指环,或者说“赤蝶灵枢”,究竟是何等来历?
“你……为何会在指环里?又为何会认我为主?” 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婉娘留下的信,父亲的遗物……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巨大的谜团。
赤霄沉默了片刻,那悠长的叹息再次响起,带着更深的感慨与……一丝复杂的追忆。
“认主?小丫头,你想多了。” 赤霄淡淡道,“赤蝶灵枢从未真正认主,除却其最初的铸造者……吾之所以回应你,苏醒于此,并非因你是它的主人,而是因为……”
它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仔细感知着什么。
“你的血脉……你的魂魄深处,有某种……非常、非常熟悉的气息。虽然微弱至极,几乎被某种力量彻底封禁或磨灭,但那一丝本源,骗不了吾。正是这缕气息,结合你方才面临绝境时爆发出的纯粹求生意志与不屈战意,如同一点火星,勉强点燃了灵枢最表层的印记,将吾从恒久的沉眠中……稍稍唤醒。”
“我的血脉?封禁?” 司青蘅抓住关键词,“你知道我的身世?我到底是谁?司青蘅这个名字,还有我父亲……”
“不知。” 赤霄打断她,回答得异常干脆,“吾沉眠太久,记忆残破不堪。吾只记得,赤蝶灵枢因一场惊天变故而严重受损,吾亦随之陷入沉睡,流落各方。最后有意识时,灵枢似乎被一位气息滔天的强者所得……之后,便是漫长黑暗。直到方才,被你唤醒。”
它的话让司青蘅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沉了下去。连赤霄都不知道。
“不过,” 赤霄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审视的意味,“你的体质,很有趣。明明没有显现出任何属性的灵根,却能引动天地间最原始驳杂的灵气微微波动,而且,你的肉身与魂魄强度,似乎远超你当前境界应有的水准……只是这种超常,被一种更深沉的‘空白’与‘虚弱’所掩盖。像是……被刻意抽空、压制后的残余。”
司青蘅想起外门长老张怀也曾说过她“根骨奇特”,测不出灵根却能引动灵气异象。原来连赤霄也看不透么?被刻意抽空压制?是谁?为什么?
“至于你的前路……” 赤霄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悠远淡漠,“吾既因你一缕气息而醒,便暂栖于此环。在你足够强大,或找到更多线索之前,吾不会离开,亦不会过多干涉。偶尔,或可为你解答些许疑惑,或在汝真正必死之局时……考虑是否出手。”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场交易,或者一种观察。司青蘅明白,自己对于赤霄而言,或许更像是一个有趣的“钥匙”或“载体”,而非真正的传承者或主人。
但,这足够了。在绝境之中,这已是天大的机缘和助力。
“我明白了。” 司青蘅冷静下来,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我要去云梦泽,寻找‘漱玉斋’的顾老先生。这是我目前唯一的线索。”
“云梦泽……漱玉斋……” 赤霄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残破的记忆中搜寻,“有些模糊的印象……似是南方一处隐世之地,与丹药、古物有些关联。去吧,沿着这道断魂渊的崖壁继续向下。”
“向下?” 司青蘅看向下方依旧深不见底的黑暗,“下面不是更危险?”
“方才那阴鳞蝰已逃窜,短时间内不会有同类敢靠近赤蝶残留的气息。” 赤霄道,“而且,吾隐约感觉到,这下方的地脉走向有些特别,戾气最深处,往往隐藏着被掩盖的‘生门’。一直向下,或许能找到一条……通往南方的地下暗河或古传送阵残迹。这比你在陆地上躲避玄天宗耳目要安全得多。”
司青蘅略一思索,便决定听从赤霄的建议。对方纵然记忆残破,其眼界和见识也远非自己可比。
她再次检查了一下背后的包袱,握紧了短匕。左手拇指上的赤蝶指环光芒已彻底内敛,恢复成带有精美赤蝶纹路的古朴模样,只是触手依旧温暖。
“赤霄前辈,还请指引方向。” 她在心中说道。
“嗯。” 赤霄淡淡应了一声,“向左下方,三十丈处,有一块颜色略深的凸岩,其后有裂缝可通……”
在赤霄精确的指引下,司青蘅再次开始了艰险的攀爬。这一次,她心中少了几分孤绝的悲壮,多了几分探索的笃定。断魂渊的黑暗依旧令人心悸,但指尖传来的温暖,和脑海中那个古老而神秘的存在,让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
她的路,或许真如信中所言,在天外。而此刻,这枚住着神秘魂灵的赤蝶指环,便是她叩响天外之路的……第一块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