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沟的水只到脚踝,冰冷刺骨,混合着淤泥和腐烂的水草。周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每一次抬腿都沉重无比,仿佛灌满了铅。怀里的油布包裹紧贴着胸口,那份冰冷坚硬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被身后那片黑暗中可能发生的暴行彻底击垮的东西。
他不敢停,不敢回头。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沈青梧最后那声提了调的、带着虚弱笑意的质问,还有随后隐约的扭打与呵斥。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他的心上。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血污不断流下,又被夜风吹得发疼。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哪种液体更多一些。
河沟蜿蜒,两侧是陡峭的、长满灌木的土坡,头顶只有一线狭窄的、被乌云遮蔽的暗沉天空。这沟壑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切开大地,也仿佛切开了一个世界。身后的追捕声,渐渐被地形的曲折和距离拉远、模糊,最终只剩下风吹过沟壑的呜咽,以及他自己粗重喘息和趟水声的回响。
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东方天际那一线黑暗泛起一丝极淡、极冷漠的鱼肚白。前方的河沟变宽,水流似乎深了些,两侧的土坡也渐趋平缓。他精疲力竭,双腿麻木,几乎要栽倒在水里。
就在这时,前方沟壑拐弯处,隐约现出一座低矮残破的石桥轮廓,桥洞黑黝黝的,像一个沉默的出口。周砚心头一紧,本能地想躲藏,但环顾四周,除了光秃秃的土坡和浅浅的水流,无处可藏。他只能硬着头皮,拖着灌满泥水的双腿,一步步挪向桥洞。
就在他即将踏入桥下阴影的前一刻,桥洞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
周砚猛地僵住,心脏骤停。
“谁?”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从桥洞阴影里传出。
不是追兵。是个老人?流浪汉?
周砚屏住呼吸,手悄悄摸向怀里,不是包裹,而是那枚一直藏在贴身内袋的、粗糙的铜扣。
桥洞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粗树枝,慢慢挪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晨光,周砚看清那是个极老的乞丐,头发胡须纠结花白,脸上皱纹深如沟壑,身上裹着层层破布,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馊和泥土的气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眼白泛黄,但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周砚,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却有一种让周砚极度不安的、洞悉般的浑浊光芒。
老人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满是泥污血痕的脸上、湿透破损的衣衫上停留,最后落在他紧捂着胸口的动作上。
“从东边……坳子那边来的?”老人开口,声音像破风箱。
周砚喉咙发干,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
老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那地方……不干净。夜里,有声音。”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转向废窑的方向,又转回来,盯着周砚,“你身上……沾了那地方的东西。”
周砚浑身汗毛倒竖。这老人知道!他可能听到了昨晚的动静,甚至……可能知道更多!
“我……”周砚想说自己是迷路的,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后生,”老人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那口臭几乎喷到周砚脸上,“那窑里,烧死过人的。不止一回。我小时候……见过。”他眼神飘忽起来,仿佛陷入了久远的、恐怖的回忆,“绑着,拖着,好多人围着看……火,好大的火……叫得……惨呐……”
周砚如遭雷击,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后来,就总有声音。像哭,又像笑。”老人喃喃着,“再后来,他们弄了灯,画了东西……声音好像小了。但我知道,还在。你听见了,对吧?”
周砚无法否认,只能死死咬着牙。
老人看着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悲悯,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恐惧。“你惹上事了,后生。快走吧。顺着这沟,一直往东,走出这片丘陵,有条能走车马的旧官道,荒了好多年了,但还能走。别回头,别进村子,别让人看见。”
他拄着树枝,让开了桥洞通往另一侧的路。“快走!天要亮了!”
周砚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这萍水相逢、神智似乎都不太清明的老乞丐,竟然成了他逃亡路上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给予明确指引的人。他张了张嘴,想道谢,却只发出气音。
老人挥了挥枯瘦的手,像是赶苍蝇:“走!走!别让我这身晦气沾上你!”
周砚不再犹豫,深深看了老人一眼,将他的面容刻进心里,然后迈开沉重的步伐,踉跄着穿过低矮的桥洞,继续向东。
走出很远,他忍不住回头。那座残破的石桥和桥下佝偻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颤抖的剪影,很快就被河沟的转弯遮蔽了。
老人的话在他脑中回荡。“不止一回。”“我小时候……见过。”原来,那罪恶真的不是孤例。而老人提到“他们弄了灯,画了东西”……印证了沈青梧的推断,那是一种系统性的、持续多年的镇压。
天光越来越亮,虽然依旧阴沉。周砚不敢停留,按照老人的指引,顺着河沟一直向东。沟里的水渐渐变浅,最终完全消失,只剩下干涸的河床和卵石。他爬上岸,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片起伏平缓的丘陵边缘。远处,果然看到一条长满荒草、但路基依稀可辨的土路,蜿蜒伸向雾气蒙蒙的远方。
那就是旧官道。
希望像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胸腔里闪烁了一下。他辨别了一下方向,朝着官道走去。每走一步,都离江城,离藏书楼,离废窑,离沈青梧……更远一步。这认知让他心如刀绞,却又不得不继续。
他必须在追兵根据沈青梧的线索(如果他们能从沈青梧那里得到的话)扩大搜索范围之前,尽可能远离。
接近中午,他又饿又渴,浑身像散了架。怀里的包裹和铜扣沉甸甸地坠着他。他在一片稀疏的树林边找到一个小水洼,不顾浑浊,掬起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冷水刺激下,脸上的细小伤口火辣辣地疼。他靠着一棵树坐下,从包裹里摸出半个昨晚没吃的冷馒头,硬邦邦地啃着。
馒头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他想起沈青梧,想起他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想起他可能正在承受的一切。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不能垮。沈青梧用自己换来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
他强迫自己吃完馒头,重新上路。沿着荒废的官道走,比在河沟里跋涉轻松一些,但暴露的风险也更大。他尽量贴着路边的灌木或树林边缘行走,时刻警惕着任何动静。
下午,天气变得更加阴沉,风里带来了雨的气息。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周砚加快了脚步,希望能找到个避雨的地方。
就在他转过一个长满荆棘的土坡时,前方官道拐弯处,忽然传来一阵突突的、不连贯的引擎声,夹杂着人语。
周砚浑身一僵,立刻闪身躲进坡下一丛茂密的刺槐后面,心脏狂跳。
一辆漆皮斑驳、冒着黑烟的三轮摩托车,晃晃悠悠地从拐弯处驶来。车上坐着两个人,开车的穿着褪色的蓝色工装,另一个坐在车斗里,也穿着类似的衣服,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农民或者跑小生意的。他们正大声说着什么,口音很重,周砚听不真切,但似乎是在抱怨天气和道路。
摩托车颠簸着从他藏身不远处驶过,车斗里的人目光随意扫过路边,似乎并未注意到荆棘丛后那双惊恐的眼睛。
直到摩托车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另一个方向,周砚才瘫软下来,背靠着长满尖刺的树干,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本就潮湿的衣服。
雨点开始砸落,起初稀疏,很快就连成一片。雨水冲刷着官道上的尘土,也冲刷着周砚身上的泥污。他不敢再走大路,转而钻进路旁更深的树林,在茂密的树冠下艰难穿行。雨水很快打透了单薄的衣衫,寒冷深入骨髓。
天色在雨幕中提前暗了下来。他又冷又饿,视线模糊,几乎辨不清方向。必须找个地方过夜,不然不等追兵,他自己就要倒在这荒郊野岭。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透过雨幕和树林的缝隙,看到前方似乎有一片黑黢黢的、不规则的轮廓,不像自然生长的树木。
他挣扎着靠近。那是一栋完全废弃的土坯房,半边屋顶已经坍塌,墙壁也开裂倾斜,长满了苔藓和藤蔓,像一具被遗弃的骸骨。但至少,还有半边能勉强遮雨。
周砚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冲了进去。屋内空荡荡,积满灰尘和枯叶,充斥着霉烂和动物粪便的气味。但总比暴露在荒野暴雨中强。
他在相对完好的角落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地方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冲刷干净。屋内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划过时,才短暂地照亮这破败空间的轮廓,映出他蜷缩的、瑟瑟发抖的身影。
他脱下湿透的外衣,拧了拧水,又胡乱穿上。寒冷让他牙齿打颤。他摸索着打开那个油布包裹,手电筒在逃亡中似乎进了水,按不亮了。他只能借着闪电的刹那光亮,辨认里面那些沈青梧托付的纸张。字迹密密麻麻,还有图表、复印件,在电光中一闪而过,像无声的呐喊。
他将包裹重新贴身藏好,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暖意。指尖触到内袋里那枚铜扣,冰冷粗糙。
外面的雨声、雷声、风声交织成一片狂暴的喧嚣。但在这喧嚣的间隙,在这废弃土屋的绝对黑暗与寂静里,周砚仿佛又听到了那声音——不是废窑中的尖啸,而是另一种更低沉、更连绵的呜咽,从脚下的大地,从四周的雨幕,从时间的深处,隐隐传来。
那是无数被“规矩”吞噬、被“火光”净化、被“目光”埋葬的魂灵,共同发出的、永不消散的回响。
而他,周砚,一个曾经只想安稳度日的小管理员,如今却怀揣着他们的一部分真相,亡命天涯。
他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不知道沈青梧是生是死。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托付。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写着“窥”字的掌心,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眸的人,那盏照着不该照之物的长明灯,还有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雨,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生命的河道。
他闭上眼,将脸埋在膝盖间。
雨,下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