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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

看见你,我瞎了

“停职审查”的通知像一张无形的封条,贴在了周砚过往的生活上。他不能再去藏书楼,甚至不能随意离开住处。所谓的“住处”,就是他位于老城区边缘的那间狭小宿舍,一扇门,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桌子,此刻更像一个精致的囚笼。

起初两天,无人上门。只有窗外偶尔经过的、刻意放慢的脚步声,和对街屋檐下似乎总在抽烟的模糊人影,提醒着他监视的存在。这种沉默的逼迫比直接的审讯更让人焦灼。他像困兽一样在斗室里踱步,掌心那枚铜扣和瓷片被他用布包好,藏在枕芯深处,却依旧夜夜硌着他的梦境,梦里总是火光与凄啸。

他反复回想与沈青梧有限的几次接触,试图从那些简短的对话、那个写在掌心的字、那本手抄本和墙上的壁画里,拼凑出沈青梧完整的意图和处境。沈青梧研究那些禁忌,触碰那个被掩盖的罪恶现场,是为了什么?学术好奇?揭露真相?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与自身相关的缘由?那句“我们的祖先,靠互相窥秘活着”,究竟是何等沉痛的领悟?

第三天下午,敲门声终于响起。不是检查组那种程式化的叩击,而是更轻、更迟疑的三下。

周砚的心一提,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楼下卖豆浆的吴婶,挎着篮子,神色有些紧张地左右张望。

“周管理,”吴婶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将一个折成小方块的油纸包从门缝塞进来,“早上有个生面孔的年轻人,在我摊上喝豆浆,落下这个,指名说……说是还给藏书楼周管理。我瞧着不对,没敢声张。”

油纸包入手微沉。周砚心头狂跳,低声道了谢。吴婶摆摆手,匆匆走了,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关上门,周砚颤抖着打开油纸包。里面不是书,不是信,而是一个老旧的、火柴盒大小的黄铜墨盒,盒盖上刻着模糊的缠枝莲纹。他打开盒盖,里面没有墨,只有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铅笔写就的、极其潦草的字迹,笔锋仓促甚至断裂,仿佛书写时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或痛苦:

“七日,子时,东山坳。勿带它物。青。”

是沈青梧!他还活着,还能传出消息!但“七日,子时,东山坳”——他让自己再去那个梦魇之地?而且,“勿带它物”……是指铜扣瓷片?还是手抄本?或者,是警告他不要被跟踪?

希望与恐惧同时攫住了周砚。沈青梧约在那里见面,意味着什么?是他暂时获得了自由?还是……那根本是一个陷阱?纸条是真的吗?会不会是有人模仿笔迹,引他入彍?

他仔细辨认笔迹。那种清瘦中带着骨力的特质,尤其是“青”字末尾那一勾的弧度,与手抄本上的批注如出一辙。是真的。沈青梧在约他,在那个凝结着最深沉罪恶与痛苦的地方。

为什么是那里?那里除了废墟和徘徊不去的痛苦记忆,还有什么?沈青梧想让他看什么?或者说,沈青梧自己,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周砚在焦灼的等待和越发严密的“注视”中度过。检查组正式来人“问询”了一次,问题围绕他与沈青梧每一次接触的细节,反复盘诘,试图找出“勾结”的证据。周砚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只承认工作往来。问询者没有得到想要的,离开时眼神阴郁。

他发现自己宿舍门外,偶尔会出现一些“垃圾”——半截烧过的、画着古怪符号的纸钱,一小滩腥臭的动物内脏,甚至有一次,是一束被踩烂的、本地常用于丧事的白色野菊。这是警告,还是更下作的诅咒?他默默清理掉,心却一点点沉入冰窟。这种阴湿的手段,比官面上的审查更令人胆寒,它来自暗处,来自那些“群众”,来自那些看不见却无所不在的“规矩”维护者。

第六天夜里,风雨大作。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户上,像无数细小冰冷的手指在抓挠。周砚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黑暗中摇晃的天花板影子。明天就是第七天,子时,东山坳。

他该去吗?也许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也许那根本就是一条死路。

可是,如果不去……沈青梧怎么办?那个在绝望中递出纸条的人,那个可能正独自承受着一切的人。还有他自己,难道就这样在这间斗室里,被无声的威胁和窥视慢慢逼疯,或者最终屈服,去“揭发”一个不存在的事实,换取继续做一枚锈钉的资格?

掌心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他仿佛又听见了废窑里那直击灵魂的尖啸。

不。他不能。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再也无法背过身去。

第七日,白天异常平静。监视似乎松懈了些,对街那个抽烟的人影不见了。周砚知道,这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也可能是为了方便他“入彍”。他如常去街口小店买了两个冷馒头,慢慢吃着,看着灰蒙蒙的天。傍晚时分,雨势稍歇,但乌云厚重,夜色注定深沉。

他换上最不起眼的深色旧衣,将沈青梧的纸条就着烛火烧成灰烬,又将那枚铜扣和瓷片从枕芯取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用油纸包好,塞进贴身的里袋。他需要带着它们。这是证物,或许……也是某种联结。

子时将近。城东早已陷入沉睡,只有风雨过后的积水从屋檐滴落,发出单调的声响。周砚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溜出宿舍,融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避开可能有人的大路,在迷宫般的小巷和荒废的菜畦间穿行,朝着东山坳的方向。

这一次,路途似乎比上次更加漫长和艰难。泥泞未干,每一步都陷得更深。夜色如墨,没有星月,只有远处江城模糊的光晕在天边涂抹出一片污浊的亮。他不敢用手电,只能凭着记忆和隐约的地形轮廓摸索前进。荆棘撕扯衣裤,冰冷的泥水灌进鞋里,摔倒了又爬起来。恐惧如影随形,不仅是对前路未知的恐惧,更是对身后那片仿佛睁着无数双眼睛的城市的恐惧。

当他终于拨开那片湿漉漉的、带着夜露的杂木林枝条,再次看到坳地中央那个黑黢黢的废窑洞口时,几乎虚脱。子时已过,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林梢的低吼,和坳地里某种昆虫微弱的鸣叫。

废窑口,空无一人。

沈青梧没来?还是已经来了,又走了?或者……

周砚的心脏沉了下去。他靠在冰凉潮湿的树干上,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洞口。雨水冲刷后的废窑,在浓重夜色里显得更加颓败、阴森。

突然,窑口内侧的黑暗中,似乎有极微弱的光,闪动了一下。不是火光,更像……手电筒被捂住后透出的、极其黯淡的一圈光晕。

周砚的呼吸一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去,还是不去?

那光晕又闪了一下,仿佛在催促,又像是某种信号。

他不再犹豫,拨开最后一丛荆棘,踩着泥泞和碎石,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曾让他魂飞魄散的窑口。浓烈的焦土味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沈……”他压低声音,在窑口试探着喊了半句。

窑内那点微弱的光晕立刻熄灭了。一片死寂。

周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咬咬牙,迈步跨过坍塌的砖石,踏入窑内。

黑暗瞬间将他包裹。眼睛需要时间适应。他隐约看到窑洞深处,靠近上次发现脚印和铜扣的那面墙下,似乎蜷缩着一个更深的黑影。

“沈青梧?”他声音干涩。

那黑影动了一下,然后,一点极其微弱的光再次亮起,这次没有遮掩,是一支笔式小手电,光柱低垂,只照亮地面一小片区域。光晕中,映出一张苍白瘦削、布满细碎伤痕的脸。

是沈青梧。但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他头发凌乱,脸上有淤青,嘴角破裂,那件总是整洁的浅灰色中式上衣沾满了污渍,袖口甚至撕裂了。他靠坐在冰冷的窑壁上,一条腿不自然地曲着,似乎受了伤。只有那双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保持着一种惊人的清明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疲惫。

他看着周砚,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疼痛。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气息不稳,“比我预计的……晚了一点。”

周砚几步冲过去,蹲下身,想碰他又不敢碰:“你……他们对你……”千言万语堵在喉咙。

“没什么,”沈青梧轻轻摇头,动作牵扯到伤处,让他眉头蹙起,“常规手段。逼我承认‘错误’,揭发‘同伙’。”他看向周砚,眼神复杂,“他们用你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合作,下一个就是你。”

周砚的血液像被冻住:“所以你才在纸条上……”

“不完全是。”沈青梧打断他,喘了口气,“那里也不安全了。我需要见你,有些事,必须当面告诉你。只有这里……他们暂时想不到,或者,不敢轻易来。”

他示意周砚靠近些,手电的光晕拢住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间。“我时间不多。听着,周砚。我查到的,远不止墙上那个‘镇魇图’。六十年前那件事,不是孤例。这个城里,这个宗族网络覆盖的地方,类似的事情,每隔几十年,就会发生一次。目标可能不同——同性恋情,寡妇再嫁,触犯族规的子弟,甚至只是‘不合群’的异类……但模式一样:窥私,定罪,‘观刑’,最后……用火‘净化’。”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那不是迷信,那是权力。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权力。用集体的‘注视’和‘裁决’,消灭个体,巩固秩序,并将这种恐惧深深植入每个人的骨髓。那盏长明灯,那些被掩盖的壁画,还有代代相传的‘规矩’和‘眼神’,都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他们恐惧的,不是鬼魂,而是真相被揭开,是这套赖以生存的‘规矩’被动摇。”

周砚感到彻骨的寒冷:“那你……”

“我母亲,”沈青梧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眼神看向窑洞外无边的黑暗,“是外地来的知青。她当年……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事情败露后,那个人‘失踪’了。她被迫嫁给我父亲,一个本分的工人。但她一辈子都活在那种‘注视’下,郁郁而终。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这地方‘吃人’,用的是软刀子,用的是所有人的眼睛和嘴巴。”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寒意都吐出来:“所以我回来,研究这些。我想知道,是什么‘吃’了她。我找到了答案,却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快,这么狠。”

“现在他们抓了你,也不会放过我。”周砚声音颤抖。

“是。”沈青梧看向他,琥珀色的瞳孔在微光中深不见底,“但不一样。周砚,你和我,我们被‘看见’在一起了。在这个系统里,这本身就是罪。他们对付我,是杀一儆百,是维护‘学术正确’和‘地方形象’。而对付你……可能更阴毒。他们不需要把你抓起来,只需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让你在这里活不下去。”

他猛地抓住周砚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听着,我约你来,不是让你陪我一起死。是让你走。”

“走?”周砚愣住。

“对,离开江城。永远别再回来。”沈青梧从怀里摸出一个更小的、用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塞进周砚手里,“这里面,是我整理的部分关键资料复印件,还有几封我早就写好的、寄往省城和京城几个可靠师友处的信。原件我已经通过别的渠道送出去了。你带着这个,离开这里,去省城,找一个叫方岱岳的教授,他是我的老师,会帮你。把这些交给他,公开出去。只有让外面的光透进来,这里的黑暗才可能被驱散一丝半点。”

“那你呢?”周砚急了。

“我走不了。”沈青梧松开手,靠回墙壁,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们盯我太紧。而且……我走了,你更走不了。你得在我‘出事’之前离开。我在这里,还能拖住他们一些注意力。”

“不行!”周砚抓住他的胳膊,“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我们可以一起……”

“一起什么?”沈青梧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一起被抓住,然后我‘畏罪自杀’,你‘协从作案’?或者一起逃,然后被当成通缉犯,死在哪个荒山野岭?周砚,这是现实,不是戏文。我们对抗的不是一两个人,是一张网,一种扎根了几百年的东西。能走一个,是一个。把真相带出去,就是胜利。”

窑外,风似乎大了些,吹得残破的窑口呜呜作响,像极了那夜的呜咽。

周砚看着沈青梧伤痕累累却平静决绝的脸,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忽然明白,沈青梧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可能是一条不归路。他研究那些,触碰那些,或许就存了与这黑暗同归于尽的念头。而自己,只是他途中偶然遇见、却不愿再拖入深渊的同行者。

“为什么……选我?”周砚哽咽着问。

沈青梧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有一种周砚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因为你在该看见的时候,看见了。”他轻声说,声音几乎融进风里,“也因为……你掌心的温度,和别人的不一样。”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淹没了周砚。他想起那个写在掌心的“窥”字,想起石阶上交握的手,想起这短暂相识里所有沉默的懂得与无言的维护。

“我……”

他刚要说什么,沈青梧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同时关掉了手电。

绝对的黑暗。

窑外,远远地,传来了隐约的、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还有手电光柱胡乱扫过树林的亮光!

“搜!仔细搜!肯定在这附近!”

“那边!好像有动静!”

追兵来了!而且,听声音,人数不少,正在快速逼近这片坳地!

沈青梧将那个油布包裹死死按在周砚怀里,凑到他耳边,用气声急速说道:“从后面,塌了一半那个矮墙翻出去,后面是陡坡,滑下去,往北,有一条几乎干涸的河沟,顺着沟往东走,能绕出去!快走!别管我!”

“不!”周砚反抓住他。

“走啊!”沈青梧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周砚向后跌去,“记住!活着!把东西带出去!别忘了墙上的画,别忘了这里的火!”

脚步声和吆喝声越来越近,手电光已经能晃到窑口外的灌木丛。

沈青梧深深看了周砚最后一眼,那一眼里,有决绝,有托付,或许还有一丝来不及言说的、更深的东西。然后,他转身,竟然朝着窑口的方向,踉跄着挪了一步,似乎要主动走出去。

“在这里!”外面有人大喊。

周砚肝胆俱裂。他知道沈青梧是要用自己引开追兵!

就在这一瞬间,求生的本能、沈青梧的托付、还有胸腔里炸开的某种巨大悲愤,驱使着他做出了反应。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凭借刚才进来时对地形的模糊记忆,朝着窑洞后方那片坍塌形成的矮墙缺口,连滚爬爬地扑了过去!

身后,传来沈青梧提高的、带着一丝挑衅般虚弱笑意的声音:“各位,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啊?”

紧接着,是杂乱的呵斥、奔跑和扭打的声音!

周砚的眼泪疯狂涌出,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手脚并用地翻过矮墙,顾不上尖锐碎砖的刮擦,朝着沈青梧指点的方向,那漆黑陡峭的土坡,纵身滑了下去!

泥土、碎石、断枝劈头盖脸。他紧紧抱着怀里的油布包裹,像抱着最后一点即将熄灭的火种。

坠落。翻滚。

疼痛。黑暗。

最后,是冰凉的、浅浅的水流。

他落入了一条近乎干涸的河沟。

上方坳地处,人声、怒吼声、偶尔夹杂着的闷哼声,混着风声,隐隐传来,又渐渐被抛在身后。

周砚在冰冷的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满脸不知是泪是水还是血。他回头望了一眼,废窑的方向,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和零星晃动、仿佛鬼火般的手电光。

他转过身,朝着东方,那条深不见底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河沟,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迈开了逃亡的脚步。

怀中的包裹贴着心口,冰冷,却又滚烫。

他带着一个人的托付,两个人的罪证,和一座城的黑暗秘密,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身后的火光与呜咽,终将与前方的未知,交织成他再也无法回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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