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几乎是爬回藏书楼的。雨在黎明前停了,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沉得像铁甲,吸走了最后一点体温。他不敢回宿舍,那狭小的空间此刻像一口敞开的棺材,随时可能被闯入。他绕到藏书楼后墙一处荒废的偏门,门锁早已锈死,但旁边一扇气窗的木栓多年前就松动了,是他孩童时探险发现的秘密。
冰冷的铁栓在掌心留下锈迹,他笨拙地翻进去,落在一堆陈年的杂物和灰尘里。楼内死寂,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滴水的声音。黑暗浓稠,但他闭着眼也能摸到自己休息室的门。他不敢开灯,借着窗外渐亮的天光,脱下湿透的衣物,胡乱用一块干布擦身,换上备用的旧工作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上不知何时被荆棘划出的细小伤口,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但他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废窑里那刺穿灵魂的尖啸,那两团被火焰吞噬的扭曲光影,还有掌心那枚锈蚀铜扣和焦黑瓷片的触感,比任何物理的伤痛都更深刻、更冰冷地烙在他的感知里。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那不是害怕,至少不全是。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悲恸,一种为六十年前那场无名无姓的烈火,也为如今同样在看不见的火焰炙烤下的沈青梧,更为自己这骤然窥见深渊却无力改变的渺小与绝望。他像一尾偶然跃出既定水流的鱼,瞥见了岸上干涸龟裂的真相,却再也回不到原来那片自以为安全的浑水中。
天光彻底大亮。楼外开始有了人声,远处街市的嘈杂隐隐传来。周砚强迫自己站起来,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眶深陷,面色灰败,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更坚硬、更冰冷的东西正在凝结。
他必须看起来“正常”。至少今天。
他像往常一样开门,洒扫,整理。手指拂过书架,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收紧,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铜扣的粗糙和瓷片的锋利。东窗下的长明灯安静地燃烧着,晨光与灯光交织,在墙壁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谁能想到,这片温暖之下,掩盖着那样血腥的镇压。
上午平静得诡异。没有检查组,馆长也没出现。只有几个熟识的老读者,像往常一样进来,打招呼,坐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的目光偶尔掠过周砚,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周砚机械地回应,办理借阅,心思却飘在别处。他注意到,对面茶馆二楼那扇窗,今天开了大半,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窗后,似乎在喝茶,目光却长久地投向藏书楼这边。
午休时分,周砚没去食堂。他躲在休息室,反锁上门,将怀里那本手抄本,还有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铜扣瓷片,塞进一个更隐蔽的墙缝——那是他几年前无意中发现的一处空心砖松动的地方。刚做完这一切,门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叩击声。
“周砚?在吗?”是馆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周砚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馆长站在门外,脸色不太好看,手里捏着一份文件。“小周,来我办公室一下。”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馆长示意他坐下,自己却站着,在窗前踱了两步。
“沈青梧的初步调查结果下来了。”馆长开门见山,将那份文件推到周砚面前,但没让他碰,“问题很严重。学术方向走偏,利用封建糟粕影射现实,在青年学生中造成恶劣影响。另外,”馆长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周砚,“调查组在他的一些私人笔记和往来信件中,发现他多次提及藏书楼,提及某些‘特殊的发现’,并且……提及你。”
周砚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声称在你这里得到过‘关键性的启发和帮助’。”馆长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说,你们就一些‘地方隐秘传统’有过深入交流,你甚至为他提供了一些‘未曾公开的线索’。”
血涌上头顶,又瞬间褪去。周砚感到一阵眩晕。沈青梧为什么要这么说?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为了……拖他下水,逼他一起面对?或者,在那审讯的压力下,这只是被扭曲的供词?
“馆长,我……”周砚的嗓子发干,“我只是个管理员。沈教授是问过我一些资料存放的问题,我也只是按规矩帮他查找。所谓的‘深入交流’、‘关键线索’,根本不存在!这是污蔑!”
“污蔑?”馆长叹了口气,坐回椅子,手指敲了敲那份文件,“现在不是你说不存在就不存在的。调查组采信了他的部分说法。他们现在怀疑,沈青梧那些出格的研究,可能是在藏书楼,在你的默许甚至协助下进行的。至少,你知情不报。”
“我没有!”周砚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馆长,你知道我的!我在这里十几年,从来都是循规蹈矩!我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没那个胆子。”馆长打断他,眼神复杂,“但别人不知道。现在外面风声很紧,上面要求严肃处理,以正视听。沈青梧……怕是很难脱身了。他的事,本来跟你没关系最好。可现在,他把你扯进去了。”
馆长站起身,走到周砚面前,压低了声音:“小周,听我一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主动向调查组说明情况。澄清你和沈青梧只是普通的工作往来,他所说的那些‘交流’‘线索’,都是他为了给自己的研究贴金,或者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故意攀扯你的。你要坚决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又是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悬在他和沈青梧之间,也悬在他自己的良心上。
“我……怎么说?说沈教授撒谎?”周砚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是撒谎,是……理解偏差。”馆长语重心长,“你是管理员,他是研究者,角度不同,对同一件事的理解自然不同。他可能过度解读了你的日常工作。你要强调这一点。并且,要表现出对错误思想的警惕和批判态度。只有这样,才能把你摘出来。”
摘出来。继续做一枚沉默的、安全的铜钉。
周砚沉默了。他看着馆长眼中那混合着关切、焦灼和不容置疑的“为你好”,看着桌上那份决定沈青梧命运(或许也牵连着他命运)的文件,眼前却闪过沈青梧琥珀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闪过掌心那个灼热的“窥”字,闪过废窑中那绝望的呜咽和尖啸。
如果他此刻点头,按照馆长的“指点”去说,他或许能暂时安全。但沈青梧怎么办?那六十年前被烧死的冤魂怎么办?那被光镇压在墙上的“真影”怎么办?还有他自己心里那刚刚破土而出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看见”怎么办?
“馆长,”周砚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沈教授借阅的资料,都有记录。我和他所有的接触,也都发生在这栋楼里,有目共睹。我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也没有需要‘划清’的界限。他是读者,我是管理员,仅此而已。至于他的研究内容,我不懂,也无权评判。”
馆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里的那点关切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隐隐的怒意。“周砚!你这是糊涂!顽固!你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吗?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自己走上邪路的人,值得吗?你想想你这份工作!想想你以后!”
“我想过了。”周砚抬起头,直视馆长,“我的工作,就是看好这栋楼,看好里面的书。其他的,我不知道,也没做错。”
“你……”馆长指着他,手指因为生气而微微发抖,最终重重一甩,“好!好!你清高!你有原则!那你就等着调查组来找你吧!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谈话不欢而散。周砚走出馆长办公室,后背挺得笔直,手心却全是冷汗。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失去了在这栋楼里最后的庇护。他把自己彻底暴露在了那张网的中央。
下午,检查组的人果然又来了。这一次,阵势更大。除了陈组长,还有两个面生的、气质更冷硬的人。他们没有再“了解情况”,而是直接宣布,鉴于周砚与沈青梧案件存在“重大关联”,且“态度消极,拒不配合”,现决定对他进行“停职审查”,立即生效,并要求他“不得离开住处,随时接受问询”。
周砚默默地摘下胸前的工作牌,放在酸枝木案上,就在那盏长明灯的旁边。铜质的牌子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上面“管理员:周砚”几个字,忽然显得那么遥远和可笑。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朝大门走去。经过东窗时,他顿住脚步,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盏灯。火苗依旧。
然后,他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
身后,藏书楼的大门,在他离开后,缓缓合拢,将他隔绝在外。
他站在石阶上,第一次以“非管理员”的身份,看着这栋他守了十几年的古老建筑。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飞檐斗拱,青砖灰瓦,沐浴在阳光下,庄严,宁静,仿佛一切污秽与黑暗都与它无关。
只有他知道,那里面藏着怎样的光与影,镇压与秘密。
而他,如今也被这“光”放逐了。
他走下石阶,没有回头。下一步该去哪里,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怀揣着废窑的呜咽,墙上的真影,和掌心里那两件冰冷的证物,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个“循规蹈矩”的周砚了。
风穿过街道,带着晚秋的凉意。他紧了紧单薄的衣衫,迈开步子,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
第一步,是去找到沈青梧。无论他在哪里,面临什么。
有些樊笼,需要两个人,或许才能撼动一丝缝隙。
至少,他不能再让沈青梧一个人,承受那所有的“窥视”与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