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熄灭后的黑暗,浓稠得仿佛有重量,压得周砚几乎喘不过气。怀中手抄本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指尖,那里面记载的冰冷字句却在脑海里烧起一片熊熊野火——焚烧的人形,凄厉的异声,被光永恒镇压的魂影。
他不能再待在这个“休息室”里。这里太像另一个樊笼。那些无形的窥视似乎能穿透墙壁,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
几乎是凭借本能,他摸索着起身,将手抄本重新贴身藏好,轻轻拧开反锁的门。藏书楼的主厅沉浸在更深沉的寂静中,只有远处东窗下,长明灯那一点孤悬的光晕,晕开一小圈朦胧的、仿佛与世隔绝的暖黄。
他没有走向那光,反而像被某种引力牵引,脚步虚浮地穿过一排排沉默的、散发着陈旧纸墨气息的高大书架,走向藏书楼最深处,那个平日里极少有人踏足的角落——存放本地水利、地形古图的区域。这里的空气似乎更冷,灰尘也更厚。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照亮尘封的卷轴和厚重的舆图册。他根据手抄本末尾那段骇人记录里提到的模糊线索——“东山坳废窑”,开始寻找可能相关的古老地图。手指拂过冰冷的羊皮纸面,抖落簌簌的尘埃。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只有他急促压抑的呼吸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终于,在一卷标注着“清光绪年间江城左近山川形胜略图”的泛黄舆图上,他找到了。地图绘制粗陋,但方位依稀可辨。在代表江城老城区东侧一片连绵丘陵的边缘,有一个用极细的朱砂笔圈出的小点,旁边蝇头小楷注着两个字:“旧窑”。位置偏僻,远离主要村落和道路,藏在一片标为“密林”的阴影里。
东山坳废窑。
手电光定格在那两点朱砂上,像凝固的血。周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他需要去那里。他必须亲眼看看,那壁画之外的“真影”,那场六十年前的烈火,到底留下了什么。沈青梧想让他“见”的,或许不仅仅是墙上的镇压图,更是图背后那片真实的、被遗忘的土地。
他把地图卷好,藏进另一个不起眼的空画筒,混在一堆待修复的旧卷宗里。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青灰色。闭馆后那几个小时的黑暗即将过去,但周砚知道,属于他的、更深的黑夜,或许才刚刚降临。
接下来的两天,是煎熬的等待。文化局检查组的人没再来,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有增无减。馆长看他的眼神越发复杂,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和隐隐的警告。楼里关于沈青梧的传言渐渐演变成确凿的“罪行”——“道德败坏”“利用学术搞封建复辟”“影响恶劣已被严惩”。每听一次,周砚都觉得怀里那本手抄本烫得他坐立难安。
他尽量如常工作,但动作僵硬,眼神飘忽。他开始留意天气预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三天,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雨,入夜后雨势可能渐大。周砚知道,不能再等了。午休时,他借口去邮局寄信,绕到老街后巷一家不起眼的杂货店,买了一把新的、强力些的手电筒,几节电池,还有一件深色的旧雨披。东西塞进随身的布包,沉甸甸的,像他的心情。
回到楼里,他继续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卷宗,强迫自己不去看东窗,不去想那盏灯。时间慢得像在胶水里流淌。
终于,闭馆的铃声响起。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古老的瓦当和窗棂。周砚像往常一样关窗、检查,最后看了一眼长明灯。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依旧稳定地燃烧着,丝毫不知自己照耀的墙壁上,藏着怎样的血腥秘密,也不知自己镇压的魂灵,是否真的未曾安息。
他锁好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门廊下站了一会儿,看着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拉成斜线。然后,他转身,没有走向回宿舍的路,而是拐进了藏书楼侧面一条更窄、更暗的巷道,朝着地图上指示的城东方向走去。
雨披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布鞋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很快被雨声吞没。他尽量避开大路,穿行在老城区迷宫般的小巷里。越往东走,房屋越见低矮破败,灯火也越发稀疏。雨水让夜晚的寒意加倍渗透,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紧张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按照记忆中的地图方位,他穿过最后一片残存的旧城墙豁口,真正进入了郊野。土路变得泥泞,周围是黑黢黢的田地和影影绰绰的树林轮廓。雨更大了,打在雨披上噼啪作响,手电光柱在雨幕中切开一道摇晃的、有限的光明,照亮前方一片泥泞和翻滚的黑暗。
没有路标,全凭感觉和那份古老地图模糊的方位指引。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滑倒,膝盖和手肘磕在石头上,传来尖锐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雨水混着泥土灌进鞋里,冰冷黏腻。耳边只有风雨声,和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彻底迷失方向时,手电光扫过一片格外茂密、藤蔓纠缠的杂木林边缘,隐约看到后面似乎有一个凹陷下去的黑影。
他拨开湿淋淋、带着倒刺的枝条,艰难地钻进去。眼前豁然出现一片不大的坳地,三面环着长满灌木的土坡,一面敞开着朝向更深的黑暗。在坳地最里侧的土坡下,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半边已经坍塌,露出不规则的红砖残迹,像一张被撕烂的、沉默的嘴。
废窑。
手电光颤抖着照过去。洞口附近散落着碎砖和瓦砾,荒草蔓生,几乎将入口掩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腐烂的植物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的焦糊气,隐隐约约,仿佛渗进了每一寸土壤和砖石里。
周砚站在窑口前,雨水顺着雨披边缘流成水线。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就是这里。六十年前,两个活生生的人,被拖到这里,塞进窑中,点燃了烈火。
他仿佛能听见那凄厉的、被柴火爆裂声掩盖的惨叫,能看见那翻滚的浓烟,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手抄本上的文字变成了无比清晰的、血淋淋的画面,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走向那个黑洞洞的窑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手电光探入窑内,照亮一片狼藉。内部空间不大,窑壁被烟熏火燎得漆黑,布满裂纹。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不知是灰烬还是泥土的混合物,混杂着碎砖和看不清是什么的渣滓。
他蹲下身,手电光仔细地扫过地面。忽然,他的呼吸停滞了。
在靠近内侧窑壁的角落,一片相对平整的黑色地面上,手电光清晰地照出了几个痕迹。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裂纹或杂物。
那是脚印。
两双。一大一小,挨得极近,甚至有些重叠。脚印很浅,但轮廓分明,像是踩在厚厚的浮灰上留下的,又被时间固定。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两双脚印旁边,散落着几点暗淡的、近乎黑色的不规则斑点,深深沁入了地面。
是血?还是什么别的?
他伸出手指,颤抖着,想去触碰那脚印的边缘,却在半空停住。仿佛那痕迹还带着六十年前的余温,或者,是那被镇压的魂魄残留的冰冷。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飘忽的声音,不知从窑内哪个角落,还是从窑外风雨的间隙里,钻进了他的耳朵。
像风声呜咽,又像……低泣。
周砚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他猛地直起身,手电光疯狂地扫视四周。窑内除了他和那些痕迹,空无一物。窑口外,只有哗哗的雨声和摇动的树影。
是错觉?是风声?
“呜……”
又来了!这一次,更清晰了些,似乎……带着某种旋律,不成调,却哀戚入骨。而且,声音的方向,似乎来自……窑洞更深处的黑暗,那坍塌砖石的后方?
周砚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沈青梧的话在耳边回响:“欲破樊笼,需见真影。”
这哭声……就是“真影”的一部分吗?是那被焚烧的魂魄,六十年来不得安息的回响?
鬼使神差地,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握紧了手电,朝着那声音传来的、砖石坍塌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挪了一步。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堆积的砖石和泥土。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若有若无的哭泣声,仿佛贴在耳膜上,又仿佛远在天边。
他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脚下突然“咔哒”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手电光下移。
那是一小截埋在灰土里的、已经氧化变黑的金属物件。他拨开浮土,捡起来。是一枚锈蚀严重的铜扣,样式很老,上面依稀能看到模糊的花纹,像是……旧式长衫上用的。
几乎同时,他的脚边,又露出了另一样东西——小半片焦黑的、质地坚硬的碎片,边缘不规则,像是……陶瓷?上面似乎有过彩绘,但已被高温彻底毁掉,只留下一点难以辨认的污浊色块。
塾师周某的铜扣?漆匠林生的彩绘陶瓷碎片?
“啊——!”
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毫无预兆地在他脑中炸开!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刺入脑海的!
周砚惨叫一声,手电筒脱手飞出,“啪”地撞在窑壁上,光灭了。
绝对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将他吞噬。那直击灵魂的尖啸余韵还在颅内回荡,夹杂着无尽的痛苦、恐惧和……滔天的怨恨!
黑暗中,他感到有东西。不是实体,是更冰冷、更无形的东西,从窑洞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焦黑的砖缝里,从脚下浸透着灰烬的土地里,弥漫开来,缠绕上他的四肢,扼住他的咽喉。
不是风,却比风更刺骨。不是声音,却比任何声音都清晰地传递着绝望与控诉。
他看见(或许是幻觉)了两团模糊的、扭曲的光影,在绝对的黑暗里,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拉长,最终被跳跃的、贪婪的火焰吞没。
巨大的悲恸和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冰冷潮湿、满是灰烬的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一世纪。那可怕的感知和幻觉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黑暗,淅沥的雨声,和他自己濒临崩溃的喘息。
他摸索着,找到滚落一旁的手电筒,幸运的是,它又亮了。光柱再次亮起,颤抖着照亮他惨无人色的脸,和眼前空荡荡的、只有历史尘埃的废窑。
那枚铜扣和陶瓷碎片,还攥在他另一只冰冷的手心里。
他连滚爬爬地冲出废窑,冲进瓢泼大雨之中,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狂奔。仿佛身后有无数只冰冷的手,要将他拖回那个地狱般的洞穴。
雨更大了,砸在身上生疼。他却觉得,这冰冷的雨水,比窑洞里那无形的怨愤要温暖得多。
直到看见远处江城零星的灯火,他才力竭地扑倒在一片湿漉漉的草丛边,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悲伤。
他摊开手掌,雨水冲刷着那枚锈蚀的铜扣和焦黑的瓷片。
真影,他见到了。以他从未想过、也绝不愿再经历的方式。
这不仅仅是六十年前的罪恶。这罪恶,从未真正过去。它化作了墙上被光镇压的图,化作了废窑中徘徊不去的呜咽,化作了此刻攥在他手心里冰冷的证物,也化作了如今笼罩在沈青梧和他头顶的、那张由窥视、猜忌与排斥织就的无形巨网。
樊笼从未消失,只是换了形状。
周砚挣扎着爬起来,将铜扣和瓷片紧紧攥回掌心,踉跄着,朝着藏书楼的方向,朝着那盏依旧不明不灭的长明灯,走回去。
他知道,回去的路,或许比来时更加凶险。
因为有些东西,一旦看见,就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有些声音,一旦听见,就再也无法充耳不闻。
而怀揣着这样的“看见”与“听见”,他该如何在那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下,继续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