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天亮前终于停了。土屋里弥漫着湿土和霉菌的浓重气味,像一座刚刚打开的古墓。周砚在断断续续的、充满火光与呜咽的噩梦中挣扎了一夜,醒来时浑身关节僵硬,喉咙干涩刺痛。天光从没有窗扇的洞口和屋顶的破洞漏进来,灰蒙蒙的,不带一丝暖意。
他强迫自己活动手脚,嚼了几口干粮,就着屋里积存的雨水润了润喉咙。怀里的油布包裹和铜扣依旧冰冷而沉重。他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尽可能地拍掉泥土,拧干依旧潮湿的衣角,用破布条缠住手上被荆棘划出的伤口。逃亡的痕迹无法完全抹去,但至少,他要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刚刚从地狱爬出来的幽灵。
旧官道在雨水的冲刷后,泥泞不堪。周砚尽量避开明显的水洼和过于松软的路段,沿着路边相对坚实的草丛和碎石地行走。阳光偶尔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挤出几缕,短暂地照亮这片荒凉的丘陵。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单调的脚步声。
沈青梧的纸条上说,往东,走出丘陵,能找到荒废的旧官道,顺着官道继续向东……他没说终点在哪里,只说去找省城的方岱岳教授。但省城在哪里?还有多远?周砚毫无概念。他从未离开过江城如此之远。手里的简易地图只标注了江城附近,再往东,便是一片空白。
他像一个被抛入陌生海域的溺水者,只能抓住“向东”这根唯一的浮木。
中午时分,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休息。刚啃了两口冷硬的干粮,耳朵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响——不是风声,不是鸟鸣,是某种机械的、低沉的嗡鸣,从官道延伸的方向传来,由远及近。
周砚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像受惊的野兔般弹起来,迅速躲到一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面,屏息凝神。
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引擎声。不止一辆。
很快,两辆深绿色、沾满泥浆的吉普车,卷着尘土,颠簸着出现在官道上。车速不快,车窗半开,能看到里面坐着穿制服的人影。
追兵!而且,已经搜到这里了!
周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把自己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背面,连呼吸都死死压住。吉普车从他藏身处前方几十米处驶过,他甚至能隐约听到车里人的对话片段:
“……这一带都搜过了,鬼影子都没一个……”
“……上头催得紧,活要见人,死……”
“……姓沈的嘴硬,撬不开……那个管理员……”
声音随着车辆远去而模糊。周砚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们果然在搜捕他!而且听口气,沈青梧还在他们手里,情况恐怕很不妙。“死”字后面的内容,他不敢去想。
吉普车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引擎声渐远。周砚瘫软在岩石后,过了好半晌,才手脚发软地爬起来。不能再沿着官道走了。太危险。
他看了一眼太阳大致的方向,咬咬牙,离开官道,转而钻进道路北侧更茂密、地势也更复杂的山林。山路崎岖,荆棘密布,行走远比在官道上艰难百倍。但他别无选择。
山林里光线昏暗,空气潮湿。他依靠着基本的方位感(尽可能朝着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方向修正),以及寻找溪流(水流通常向低处汇聚)的方法,艰难地辨认着方向。饥饿、干渴、疲劳、伤痛,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恐惧与担忧,像一群贪婪的鬣狗,紧紧追随着他。
傍晚,他在一条潺潺的小溪边停下,掬水痛饮,又洗了把脸。溪水清澈冰凉,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灼热和喉咙的干渴。他靠着一棵老树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份油布包裹。犹豫再三,他小心地打开,借着林间最后的天光,翻看那些沈青梧整理的资料。
纸张大多已经浸湿又阴干,有些字迹洇开,但大部分还能辨认。除了沈青梧自己的一些分析手稿,更多的是复印件——泛黄的族谱片段,上面用红笔圈出某些因“失德”“悖逆”而被除名的人;残破的乡约条文,其中充斥着对“异行”“秽事”的严厉惩罚规定;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似乎是某个祠堂或类似建筑的内部,墙上隐约有壁画痕迹,还有一盏样式古朴的灯……周砚的心猛地一跳,那灯的形状,与藏书楼东窗下的长明灯极其相似!
还有一些更零散的剪报、笔记,记录着不同年代、发生在江城及周边地区的一些“意外”死亡、失踪或“疯癫”事件,旁边有沈青梧用红笔标注的疑问和关联符号。其中一份剪报边缘,沈青梧用颤抖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火光之下,皆是祭品。凝视即为参与。”
周砚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沈青梧做的,不仅仅是学术研究。他是在拼凑一幅血腥的权力运作图景,是在为那些被“火光”吞噬的无声者招魂。而自己怀里的这些东西,就是这幅图景的碎片,是投向那潭死水的巨石。
他将资料仔细收好,重新包裹严密。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林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不敢生火,只能找了一处树根虬结、勉强能避风的凹陷处,蜷缩起来。山林夜晚的声音纷繁而诡异:猫头鹰的咕咕声,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树叶的摩擦声,还有他自己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声。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深秋山林的寒气像无数细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他坐起来,活动着几乎冻僵的四肢,望向漆黑一片的森林。孤独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再一次将他淹没。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甚至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沈青梧生死未卜,前路茫茫,而他像个被遗弃的孤魂,在这无尽的黑暗山林里盲目穿行。
就在这最脆弱的时刻,他忽然想起了藏书楼。不是想起它的庄严或宁静,而是想起它内部的结构,那些层层叠叠的书架,那些迷宫般的走廊和楼梯。在极度疲惫和恍惚中,眼前的黑暗山林仿佛扭曲、变形,化作了藏书楼内部那些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幽暗空间。他仿佛看见自己正在那些书架之间奔跑,身后是晃动的、不怀好意的手电光,而前方,东窗下的长明灯,那点豆大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里,成为一个遥远、冰冷、充满嘲讽意味的坐标。
幻觉只持续了一瞬。他猛地甩头,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幻象。但那种被围困、被追逐、目标遥不可及的感觉,却真实地留了下来。
天终于再次蒙蒙亮。周砚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继续前行。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在一片黏稠的、名为“逃亡”的沼泽里挣扎下沉。干粮快要吃完了,水囊也空了。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
中午,他在翻越一道陡峭的山梁时,脚下打滑,整个人顺着长满苔藓的斜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身体撞在树干、石头上,传来一阵阵剧痛。最后,他重重摔在一片相对平缓的、长满蕨类植物的洼地里,半晌动弹不得。
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左臂尤其火辣辣地疼,可能扭伤了,也可能更糟。他躺在地上,望着头顶被高大树木切割成碎片的灰白天空,第一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就这样躺着吧,也许很快就能解脱了。
但下一刻,怀里那个油布包裹硬邦邦的触感,和掌心似乎再次灼热起来的“窥”字疤痕,将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不。不能放弃。沈青梧还在某个地方,可能正承受着比他痛苦百倍的折磨。那些被火光吞噬的魂魄,还在等待一个迟来的、微弱的回响。他承载着不止一个人的期望和血泪。
他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右手撑地,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坐起来,然后扶着旁边的树干,挣扎着站起。左臂无力地垂着,一动就钻心地疼。他检查了一下包裹,还好,没有在翻滚中丢失或严重损坏。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太阳已经偏西),继续一瘸一拐地,向着东方,挪动脚步。
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疼痛、饥饿、干渴、寒冷、恐惧、孤独……所有负面的感受汇聚成一条冰冷的河,冲刷着他的意志。但他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沈青梧最后看他那一眼——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托付,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
还有那个老乞丐浑浊却洞悉的眼神。
还有废窑墙壁上,那用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颜料勾勒出的、被火焰吞噬的人形。
这些画面交替闪现,像黑暗中的磷火,微弱,却顽固地指引着他,灼烧着他,逼迫着他不能倒下。
第三天,第四天……时间失去了意义。周砚像一具仅凭本能移动的躯壳,在山林间踽踽独行。伤口在恶化,左臂肿胀发烫,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他喝溪水,吃找到的野果(冒着中毒的风险),甚至嚼过苦涩的树皮。干粮早已耗尽。
有一次,他在高烧的幻觉中,看到沈青梧就走在前面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穿着那件沾满污渍的浅灰色上衣,回过头,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他奋力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动腿,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融入一片刺眼的白光中,消失不见。
“沈……”他嘶哑地喊了一声,扑倒在地。
再次恢复意识时,已是夜晚。他躺在冰冷的林地上,高烧似乎退了一些,但身体虚弱得像一团棉花。夜空晴朗,星河低垂,璀璨得近乎残酷。在这远离人烟的荒野,自然以其亘古不变的壮丽,漠视着个体的渺小痛苦。
周砚望着星空,忽然想起沈青梧可能也在某处,望着同一片天空。他会想起什么?是那些冰冷的史料,是母亲临终的呓语,还是……他们之间那短暂仓促、却足以改变一切的交集?
他抬起完好的右手,伸向星空,五指缓缓收拢,仿佛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落下,搭在怀中那个从未离身的包裹上。
第五天,或许是第六天,周砚自己也不清楚了。他几乎是在爬行。左臂的伤口散发出不好的气味,头晕目眩,视野里常常出现黑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只是机械地、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动。
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彻底被这片山林吞噬时,前方的树木忽然变得稀疏,透过枝叶的缝隙,他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不再是无穷无尽的山峦和树冠,而是一片开阔的、平缓的谷地,谷地远处,隐约有一条蜿蜒的、灰白色的带子。
那是……路?真正的,或许有车经过的路?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周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开阔地,连滚爬爬地冲了过去。
当他终于挣扎着冲出树林的边缘,摔倒在谷地边缘柔软的草地上时,刺目的阳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相对干燥、清新的空气,而不是山林里那永远带着腐叶和湿气的味道。
他勉强抬起头,望向那条灰白色的带子。那确实是一条路,比旧官道平整宽阔得多,虽然看起来也有些年头,路面开裂,长着杂草,但无疑是一条能够通行机动车辆的道路。更远处,路的尽头,似乎与另一条更宽大的道路交汇,那里隐约有移动的小黑点——是汽车!
希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和血污。他做到了!他走出了那片似乎永无止境的山林!他来到了一个可能通往外界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狂喜与虚脱交织的时刻,一阵由远及近的、熟悉的引擎轰鸣声,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惊恐地转头,看向道路来时的方向——山谷的另一端。两辆深绿色的吉普车,正卷着尘土,沿着那条灰白色的道路,朝着他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是之前那两辆?还是增援?
周砚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离道路只有不到百米的距离,毫无遮蔽!吉普车很快就会发现他!
逃!必须立刻逃回山林!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爬起来,跑回树林的掩护。但受伤的身体和连日的消耗让他力不从心,刚撑起半个身子,就又重重摔回草地。
吉普车越来越近,引擎的咆哮声像死神的狞笑。
完了。一切都完了。沈青梧的托付,那些被掩埋的真相,他这一路忍受的所有痛苦和挣扎,都将在这荒凉的路边,化为乌有。
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躺在草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两辆吉普车逼近,车身上溅满的泥点都清晰可见。他甚至能想象出车里那些人看到他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终于抓到你了”的残忍表情。
然而,就在第一辆吉普车即将驶过他正前方路段的那一刻——
“吱——!!”
刺耳的急刹车声陡然响起!两辆吉普车几乎同时猛地刹住,轮胎在路面上擦出黑色的痕迹,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
周砚愣住了。
只见吉普车上跳下几个穿制服的人,神色紧张,朝着道路前方,也就是周砚视线被车身挡住的方向,快速跑过去,似乎在查看什么。
紧接着,一阵不同于吉普车引擎的、更低沉有力的轰鸣声,从道路更远处,那与主干道交汇的方向传来。几辆涂着另一种深蓝和白色条纹、车型更威猛的越野车,风驰电掣般驶来,一个急转,横停在了路中央,正好挡住了两辆吉普车的去路。
从那些越野车上,迅速下来另一批人。穿着不同的制服,动作干练,气势截然不同。
两拨人在路中间对峙起来。隐约的争吵声顺风飘来:
“……我们是执行公务!捉拿要犯!”
“……省厅督办!现在这里由我们接管!请你们立刻停止行动,配合调查!”
省厅?周砚的脑子嗡的一声。是沈青梧留下的后手?他寄出的那些信?那个方岱岳教授?
希望再次死灰复燃,烧得他浑身颤抖。
路中间的对峙还在继续,争吵声越来越高。吉普车那边的人似乎很不甘心,但面对“省厅”的牌子和对方明显更强势的姿态,显得有些气馁和慌乱。
没有人注意到,路边百米外的草地上,那个像一团破布般蜷缩着的、奄奄一息的逃亡者。
周砚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必须趁现在,离开这里,消失!
他不再试图站起来,而是用还能动的右臂和双腿,拼命地、一点一点地,朝着不远处一片生长着茂密芦苇的湿洼地挪去。草地上的拖痕清晰可见,但他顾不上了。
疼痛,虚弱,晕眩……所有不适都被求生的欲望压倒。他像一条受伤的蚯蚓,蠕动着,挣扎着,终于滚进了芦苇丛边缘冰冷的泥水里。
浓密高大的芦苇立刻将他吞没。
他趴在泥水中,只露出眼睛和口鼻,透过芦苇的缝隙,死死盯着路上那两拨依旧在对峙的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久。那两辆深绿色的吉普车,最终在不甘的引擎咆哮声中,掉转车头,沿着来路,灰溜溜地开走了。
而那几辆蓝白条纹的越野车,则留在了原地。车上的人开始沿着路段两侧仔细搜索、勘查。
周砚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埋入泥水和芦苇的阴影里。
他知道,追捕他的“地方力量”暂时被挡住了。但新的“省厅”力量,是敌是友?他们是在找他吗?是来救他,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他不敢妄动,也不敢现身。沈青梧的警告言犹在耳: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他只能在冰冷的泥水里,等待着,观察着。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或者,等待着下一个渺茫的、向东的机会。
怀里的包裹和铜扣,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依旧冰冷,依旧沉重。
这场逃亡,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