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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扰

看见你,我瞎了

外套掉在地上的声音很轻,落在周砚耳中却如同惊雷。沈青梧那句平静到近乎残酷的总结,像一把冰锥,凿开了他一直以来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寒潭。

他几乎是踉跄着后退,直到脊背抵上藏书楼冰冷潮湿的石墙。粗粝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不敢再看沈青梧,目光仓惶地扫过昏暗的巷道——对面茶馆二楼紧闭的雕花窗,路灯阴影下早已空无一人却似乎残留着视线灼痕的角落,远处巷口一闪而过的模糊侧影……到处都是眼睛,无声的,黏着的,带着审视与揣度的眼睛。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眼睛后面,嘴角可能挂着的讥诮或嫌恶的弧度。

“我……”周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能挤出干涩的气音。他想说“我不是”,想撇清,想逃回他那方只有书和灰尘的、安全的角落。

沈青梧已经将外套重新搭在臂弯。他没有试图再靠近,只是站在那里,夜色将他白色的单衣晕染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晰地看着周砚,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回去吧,周砚。”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门锁好了。”

没有指责,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流露任何被甩开手的尴尬或怒意。这种绝对的平静,反而让周砚更加无地自容,也……更加恐惧。他害怕沈青梧的这种“懂得”,这比直接的恶意更让他心慌,因为这仿佛坐实了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需要被“懂得”的、不容于光的东西。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忘了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本刚才楼梯事件中掉落的书。沈青梧默默俯身,一本本拾起,掸去灰尘,动作仔细。

那晚之后,周砚开始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沈青梧相遇的时间。他提前半小时开馆,推迟半小时闭馆,巡查时尽量绕着东窗走。那盏长明灯,他每次看到都觉得刺眼,点火和注油的动作也变得机械而迅速。楼里关于沈青梧的议论却并未停歇,反而随着他在大学里一次公开讲座的内容流传开来,变得愈发微妙。

讲座的题目是《“观”与“被观”:地方宗族档案中的权力凝视与个体规训》。据说沈教授引用了不少藏书楼里罕为人知的族谱、乡约和旧讼词,指出其中如何通过“观风”“察行”乃至“窥私”来构建道德权威,压制异端。言辞不算激烈,但戳破了一些光鲜表皮下的陈腐肌理。风言风语逐渐变成了明确的排斥。有老学究在阅览室冷哼:“哗众取宠!专挑阴私处做文章,心术不正。”更有传言,说沈青梧的研究“触了霉头”,怕是要惹上麻烦。

周砚听着,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他发现自己竟然会不由自主地去翻看沈青梧近期借阅过的书目索引,那些关于地方巫傩、禁忌习俗、祠堂旧规的记录,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此刻仿佛都带上了不详的气息。他甚至在某本清代县志的边角,看到一句模糊的批注:“窥人阴私者,目当盲。”墨迹陈旧,却让他掌心那个早已淡去触感的“窥”字,再次灼热起来。

恐惧并未因躲避而减少,反而像藤蔓在暗处疯长。他开始注意一些细微的变化:他宿舍门缝下偶尔出现的、来历不明的潮湿纸灰;工作时,背后那种若有若无的被注视感,猛回头却只有沉默的书架;甚至有一次,他在水房洗脸,抬头从斑驳的镜子里,似乎瞥见窗外银杏树下有个佝偻的身影迅速隐去。

他变得草木皆兵。

这天傍晚,闭馆前最后一遍巡视。楼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走到东窗附近时,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长明灯的火焰,不正常地剧烈摇曳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弄。

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看过去。

灯焰跳动中,黄铜灯罩上镂空的花纹,在对面墙壁上投下变幻扭曲的影子。那影子……渐渐不像花草,竟隐约勾勒出两个人形,靠得极近,仿佛……牵着手。

周砚呼吸一窒,猛地闭眼再睁开。墙壁上只有晃动的、正常的光斑。

是眼花。一定是。

他狼狈地转身欲走,却差点撞进一个人怀里。

沈青梧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悄无声息。他手里拿着两卷用蓝色布套裹着的旧舆图,看样子是来归还的。他的目光掠过周砚苍白惊惶的脸,又扫了一眼那盏已然恢复平静的长明灯。

“你脸色不好。”沈青梧说。

周砚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发紧:“没……没事。要闭馆了,沈教授请尽快。”

沈青梧没动,看着他:“他们找过你了?”

“谁?没有!”周砚矢口否认,声音却有些尖锐,“沈教授,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你的研究,你做的事,都跟我无关。我只是个看门的。”

“看门的,”沈青梧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语气平淡,却让周砚脸上火辣辣的,“你看得住门,看得住灯,看得住人心里的眼睛吗?”

周砚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也不用你管!”

沈青梧沉默了片刻,将舆图放在旁边的酸枝木案上。“好。”他只说了一个字,转身朝大门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没有回头,“灯油小心些用。有些杂质,烧起来气味不对,闻久了伤人。”

周砚愣住,下意识看向灯座旁的油壶。

沈青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暮色里。周砚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夜色彻底吞没窗棂。他慢慢走到油壶边,打开盖子,凑近闻了闻。除了惯常的油味,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淡的、近乎腥气的异味。他想起楼梯上那滩油渍,想起花几腿上的油滴,心头猛地一缩。

第二天,周砚请了半天假,去了城西的老街,找一家世代卖香烛灯油的铺子。老师傅眯着眼,接过他带来的一小瓶从楼里油壶中倒出的样品,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点捻开,脸色微变。

“后生,这油……不纯啊。掺了东西,像是……庙里清邪用的‘百草霜’底子,又混了点别的陈年秽油。这可不是给长明灯用的,这是……”老师傅压低声音,摇了摇头,“这是想熏走什么东西,或者……熏瞎什么东西啊。晦气,晦气。”

周砚握着那小瓶油,站在人来人往的老街口,只觉得浑身冰凉。阳光明媚,他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冰窖之中,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穿透而来,冰冷地附着在他的皮肤上。

不是意外。楼梯不是,灯油也不是。这是一种缓慢的、阴湿的警告和驱逐。目标是他?还是沈青梧?或者……是他们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已被“看见”的关联?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藏书楼。下午,几个平时很少露面的文化局干部“恰好”来访,由馆长亲自陪着“视察”。他们重点“关心”了古籍保护情况,又“顺便”问起近期读者查阅敏感资料(尤其是涉及地方民俗秘辛类)的管理流程。馆长笑着应答,眼神却几次飘向正在角落里默默整理卡片的周砚,那目光里的意味,复杂难言。

压力像潮湿的苔藓,无声地蔓延、包裹上来。

傍晚,闭馆的铃声响起。周砚疲惫地关上最后一扇窗,检查了那盏让他心神不宁的长明灯。火苗稳定,油是新换的纯净货。他走向大门,准备落锁。

手刚碰到门闩,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争吵和推搡声。

“沈教授!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调查什么?依据哪条规定?”

“有人举报你借学术研究之名,搜集传播封建迷信、污蔑地方传统文化!还涉嫌骚扰馆内工作人员!”

周砚的手僵在门闩上,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透过门缝,看到楼外石阶下,沈青梧被三四个穿着制服、面目模糊的人围在中间。沈青梧站得笔直,脸色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骚扰?哪位工作人员?证据呢?”

“谁心里有鬼,谁就是证据!”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他,“少废话,走!”

推搡加剧。沈青梧一个踉跄,手臂被人扭住。

就在这时,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周砚猛地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吱呀——”

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人。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站在门内光暗交界处的周砚身上。包括沈青梧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望过来,在混乱和强光中,依旧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一个颤抖的、苍白的、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才站出来的剪影。

扭住沈青梧的人似乎愣了一下。

周砚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锈住了。他想喊“住手”,想质问“凭什么”,想冲过去……但最终,他只是死死地抓着冰凉的门板,手指关节绷得发白,迎着沈青梧的目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目光里有什么?期待?了然?还是……一丝极其轻微的、最终归于寂灭的失望?

沈青梧忽然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他摇了摇头。

然后,他转回头,对着那些制服人员,声音清晰而冷淡:“我自己走。别碰我。”

他被带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老街浓重的夜色里,只有脚步声渐行渐远。

周砚还僵在门口。晚风穿过空荡荡的门洞,吹得他浑身冰冷。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楼内,东窗下,那盏长明灯,不知何时,火苗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在墙壁上投下一片动荡不安的、巨大的阴影,瞬间将他吞没。

黑暗并未真正降临,但光,似乎再也照不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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