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砚,在江城最古老的藏书楼当管理员。
这里有一条规定:日落闭馆,灯灭锁门。
可连续七天,我都发现东窗下的长明灯——灭了。
第八天,我躲在屏风后,看见新来的民俗学教授踮脚去够灯罩。
他回头时,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我的影子。
「这盏灯,」他指尖沾着灯油,「照着不该照的东西。」
后来他在我掌心写下一个字——「窥」。
说我们的祖先,靠互相窥秘活着。
就像现在,整座城都在窥视我们交握的双手。
周砚的生活像一枚嵌在旧木纹里的铜钉,被岁月磨得光滑、钝重,钉在江城最老的藏书楼里。每天,清晨的微光还没能完全驱散石板路上隔夜的潮气,他就到了。钥匙插进那扇包着熟铁皮、沉得能压死人的木门锁孔里,“咔哒”一声,是十几年来从未变过的开场。
楼里的光阴也是旧的,混着陈年纸张、干涸墨汁,还有永远除不尽的淡淡霉味。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缓慢浮游,那是唯一活泼的东西。午后,日光会一寸寸爬过那些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掠过《地方志》《水利考》那些严肃的硬壳脊背,最后跌在青砖地上,碎成一片模糊的暖黄。然后,他会准时去关西窗、南窗,再是北窗。最后,是东窗。
东窗下有一张宽大的酸枝木案,案上供着一盏长明灯。灯是古制,黄铜底座,镂空的灯罩拢着一簇豆大的火苗。据说是建楼时一位大儒留下的,取“薪火相传,昼夜不息”之意。楼里的规矩,第一条,便是“日落闭馆,灯灭锁门”。那灯,从未灭过——至少在周砚的记忆里没有。他每晚最后离开前,都会看一眼那团稳定、微弱的光晕,像确认一枚古老的心跳。
第七天,异常变得无法忽视。闭馆前,他照例巡视,走到东窗下,心倏地一沉。灯罩里是空的,漆黑一片。只有灯芯顶端一点焦黑的残迹,和空气中一缕未来得及散尽的、微呛的烟味。油还是满的。他盯着那黑暗,后背莫名爬上细密的凉意。前六天,或许是自己疏忽?他重新注油,点燃,看火苗再次颤巍巍立起来,橘黄的光涂上乌沉沉的灯罩,也涂上他指节分明的手。安稳了些。可第二天,熄灭的灯芯又冷冷地杵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弄。
第八天,周砚没在日落时离开。他将自己藏进东窗对面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后。屏风上雕着“梅兰竹菊”,缝隙里透出外面朦胧的天光。楼里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轻而缓,努力压着底下那点越来越响的心跳。随着最后一线天光被暮色吞没,熟悉的、轻得几乎不存在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笃,笃,笃。不是皮鞋,是软底布鞋踩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从容不迫,径直朝着东窗这边来。
周砚屏住呼吸,从雕花的缝隙望出去。一个穿着浅灰色中式上衣的男人背影,停在长明灯前。他身姿挺拔,微微仰头看着那灯。然后,极其自然地,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捏住了黄铜灯罩的提钮。
“噗。”
一声极轻微的、气息吹拂的声音。那簇豆大的火苗,应声而灭。黑暗瞬间漫上来,吞没了那人的轮廓,也吞没了周砚视野里最后一点光。
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低下头,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了看自己的指尖,然后随意地,在灯座旁一块擦手的旧布上抹了抹。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周砚的血液似乎在耳膜里鼓噪。他看着他转身,面孔从暗影里缓缓浮现。很年轻,绝不是楼里常见的那些老学究。肤色白皙,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有些薄。然后,那人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投向了周砚藏身的屏风。四目相对。
不是错觉。那人的眼睛在昏朦中,竟似有极淡的琥珀色泽。此刻,那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屏风雕花缝隙后,周砚半张错愕的脸。像平静的湖面,忽然落进一颗石子,涟漪的中心,是他自己缩小的、仓皇的倒影。
他没有惊慌,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周砚藏身的方向,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或许没有。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清泠泠的,像玉石敲在冰面上:
“这盏灯,”他举起方才捻熄灯芯的手指,指尖在窗外最后的天光里,似乎有一点油渍的微亮,“照着不该照的东西。”
周砚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
那人却朝他走了过来,步态依旧从容。隔着屏风,周砚能闻到他身上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像是旧书深处泛出来的冷香,又混着一点极淡的、雨前青草的味道。他在屏风前站定,伸出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越过屏风边缘雕琢的梅枝,摊开在周砚面前。掌心向上,纹路干净。
周砚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微凉的指尖,落在了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皮肤相触的地方,像被羽毛尖搔刮,又像被极细的电流窜过。痒,麻,还有更深层的不安与战栗。
那是一个字——“窥”。
最后一笔落下,指尖却没有立刻离开,若有若无地,在他掌心最柔软的肌理处,停顿了一瞬。然后,撤走。凉意撤离,那被书写过的皮肤却火烧火燎起来。
“我们的祖先,”那声音近在咫尺,钻进耳朵,“靠互相窥秘活着。”
他收回手,转身,布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朝着大门的方向,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周砚还僵在屏风后,右手虚握着,掌心那无形的字迹烫得他心慌意乱。
长明灯在他身后,沉默地暗着。
那一夜,周砚在藏书楼里坐到东方发白。掌心的灼热感迟迟不退。白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打听。很快知道了那个人——沈青梧,刚从海外回来的年轻教授,主攻民俗学,目前在江城大学短期讲学,最近常来藏书楼查阅一些关于本地旧俗、禁忌的冷僻资料。
他们不可避免地再次相遇。在书架狭窄的过道,在摆放着泛黄舆图的阅览长案旁,甚至在楼外那棵据说已有数百岁的银杏树下。沈青梧看他的目光,总是平静的,带着那点琥珀色的、洞悉一切似的微光,偶尔点头致意,再无多话。周砚却像被那目光烫着了,每次接触都匆匆避开。他试图恢复以往的生活,检查灯,关门,离开。可长明灯再未在他当值时熄灭过,仿佛那七天的异常,连同第八天屏风后的对峙,都只是一场离奇的幻梦。只有掌心残留的触感,顽固地提醒他一切的真实。
沈青梧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并未平息。他开始在江城的一些小范围学术沙龙里,讲述他研究的“地方性隐秘知识体系”,其中提到一种古老的、基于“观”“窥”而建立的地方权力与伦理网络。风言风语渐渐飘进周砚的耳朵,伴随着一些异样的眼光。楼里另一位老管理员,某天喝着茶,似无意地说:“那位沈教授,讲的玩意儿有点邪性啊。什么‘窥’字诀,听着就不是正路。咱们这儿,讲究的是明镜高悬,光明正大。”
周砚没接话,低头整理借阅记录,指尖发凉。
几天后的傍晚,闭馆时间将至,楼里只剩零星几人。周砚在整理一批新到的古籍,堆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旁。楼梯很陡,光线暗淡。他抱着厚厚一摞书,小心地往上走。走到中途,脚下突然一滑!仿佛踩到了什么极滑腻的东西。沉重的书册脱手飞了出去,哗啦啦散落,他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仰倒。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完了。这老楼梯摔下去,不死也残。
一只手从斜刺里猛地伸过来,牢牢攥住了他的胳膊。力道极大,将他向后倾倒的趋势硬生生扯住。周砚惊魂未定,后背撞进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书册噼里啪啦砸在楼梯上,滚落下去,在空旷的楼里激起巨大回响。
他喘息着抬头,对上沈青梧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煞白的脸色和惊恐未定的眼神。沈青梧的呼吸也很急,胸口微微起伏,抓着他胳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指节用力到泛白。
“没事吧?”声音很低,擦过他的耳廓。
周砚摇头,想挣脱,腿却软得厉害。沈青梧没松手,半扶半抱地将他带到楼梯拐角稍宽敞的平台,让他靠着斑驳的墙壁。
“踩到什么了?”沈青梧问,目光扫向楼梯。
周砚也看去。刚刚他失足的那级木台阶上,有一小片明显的、反着油光的污渍。灯油。和长明灯里的一样。
沈青梧蹲下身,用手指蹭了一下,捻了捻,又放到鼻尖闻了闻。没什么表情。然后他起身,走到楼梯旁的栏杆处。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高脚花几,上面原本有一盆不起眼的文竹。此刻,花盆的位置似乎被移动过,几滴新鲜的、还未凝固的灯油,正顺着花几的一条腿,缓缓往下淌,滴在下方深色的地板上。
周砚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意外。
沈青梧走回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那双眼睛里没了平时的清冷疏离,多了些复杂难辨的东西。他忽然伸出手,不是之前写字那只右手,而是左手,轻轻拂过周砚的额角。那里不知何时擦了一下,有点火辣辣的。
“他们开始了。”沈青梧说,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周砚心上。
“谁?为什么?”周砚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沈青梧没有直接回答。他拉起周砚的右手,翻过来,掌心向上。然后用指尖,再次慢慢描画那个字——“窥”。
“因为我们在‘看’,”他抬眼,目光锐利,“我在看那些他们宁愿烂在泥里的‘过去’。而你,周砚,你看见了我在‘看’。”
“这盏灯,”沈青梧的目光投向一楼东窗下,那盏此刻安静燃烧的长明灯,“几百年来,照着这楼里的‘正道’,也照着所有他们规定‘不该看’的角落。我灭了它,是不想让一些影子,借着这‘正道’的光,一直附在墙上。”
恐惧像藤蔓缠绕上来。周砚猛地抽回手:“我不懂你们这些!我只是个管理员!那灯……你为什么要碰它?还有,刚才……”
“刚才有人想让你‘看不见’。”沈青梧截断他的话,语气冷静得残酷,“或者,至少让你‘不能看’。”
他顿了顿,看进周砚惊惶的眼睛:“你可以继续躲。但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回不去了。就像你现在,还觉得那只是一个‘灯’吗?”
周砚哑口无言。掌心的旧烫伤和新恐惧交织在一起。
闭馆的时辰到了。周砚机械地履行职责,关窗,检查。走到东窗下,他看着那簇火苗,第一次觉得那光如此刺眼,又如此虚弱。沈青梧跟在他身后不远,沉默地陪着。
锁好大门,两人并肩站在藏书楼前的石阶上。夜色初降,远处江城繁华处的灯火次第亮起,近处老街却已沉入昏暗。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零星的光。银杏树巨大的树冠在晚风里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阵穿堂风掠过巷道,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深秋的寒意。周砚穿得单薄,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几乎同时,一件带着体温的、质地柔软的外套披上了他的肩头。是沈青梧那件浅灰色的中式上衣。布料上有他身上那种冷香,此刻却透着暖意。
周砚一愣,转头看他。
沈青梧只穿着里面的白色单衣,立在渐浓的夜色里,身形显得更加清瘦挺拔。他没看周砚,目光落在远处朦胧的灯火上,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有些模糊。
“冷。”他说,简单的解释。
周砚抓着外套边缘,那暖意丝丝缕缕渗透进来,却让他心头更乱。他想脱下还给他,手却有点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沈青梧的手忽然伸过来,不是接衣服,而是握住了他抓着外套边缘的手。他的手很凉,比周砚此刻的手还凉。但握住的力道,很稳。
周砚浑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清醒。他想抽手,沈青梧却握得更紧了些,拇指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一个细微的、近乎安抚的动作。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穿过巷道呜呜的低咽,和老银杏树叶持续的沙沙声。
然后,几乎是触电般,周砚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连退两步,肩膀上的外套滑落在地。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沈青梧,又飞快地扫视四周。
昏暗的巷道口,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对面茶馆二楼,一直开着的那扇雕花木窗,不知何时悄然关紧了。更远处,路灯阴影下,好像有烟头的红点时明时灭。
无处不在的视线。冰冷的,窥探的,带着评判与嫌恶的视线。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
沈青梧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轻轻拍去灰尘。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琥珀色的瞳孔,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格外静,映着远处稀薄的、冰冷的光。
“你看,”他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却比任何叹息都沉重,“整座城都在窥视我们交握的双手。”
周砚站在那里,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终于明白了“窥”字的全部重量。
那不只是祖先的秘密。
那是悬在他们头顶,正在缓缓落下的、无声的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