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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看见你,我瞎了

周砚在藏书楼门口的石阶上不知蹲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夜露浸透了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沈青梧被带走时的那个眼神,像一枚烧红的铁钉,楔进他的脑海,反复灼烫。不是愤怒,不是乞求,甚至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的荒芜,以及最后那个微不可察的摇头——像一声叹息,又像一道指令:别过来,别出声。

他确实没过去,也没出声。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懦夫。

直到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他才像从梦魇中惊醒,撑着冰冷的石壁,勉强站起身。双腿针刺般酸麻,让他几乎再次跌倒。他扶着门框,回头望向黑洞洞的藏书楼。东窗下的长明灯,此刻只是一团遥远、微弱、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橘黄光晕。

他锁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响亮,也格外空洞。他没有回宿舍,那扇可能被塞进纸灰的门让他感到窒息。他像个游魂一样,在江城深夜空寂的老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青石板路湿滑,月光被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仿佛每一处都可能藏着窥视的眼睛。

“涉嫌骚扰馆内工作人员……”

那句话像毒蛇的信子,在他耳边嘶嘶作响。谁是“馆内工作人员”?他们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是那次楼梯旁的搀扶?是闭馆后石阶上短暂交握的手?还是……仅仅因为他是沈青梧最近接触较多的人?

寒意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泛上来。他想起老师傅说的“晦气”的灯油,想起那些无处不在的、粘腻的视线,想起馆长今天飘忽的眼神。一张无形的网,早就张开了,而他,和沈青梧一样,都是网中的虫蚁。区别只在于,沈青梧选择了直视,甚至试图去剪破那网,而他,一直蜷缩着,假装看不见。

可网收紧的时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节点。

第二天,周砚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准时出现在藏书楼。楼里气氛诡异。平日熟识的几位老先生,看他的目光带着躲闪和欲言又止的探究。馆长破天荒地一早就在,见他来了,招手叫他进办公室。

馆长办公室的门关着,窗也关着,空气沉闷。馆长没坐,背着手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才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和煦,但眼神深处有些别的东西。

“小周啊,昨晚……听说沈教授那边出了点事?”语气像是随口一问。

周砚垂着眼:“我不太清楚,闭馆时看到外面有人。”

“哦。”馆长踱了两步,“这位沈教授,学问是有的,就是路子……野了点。年轻人,追求新奇,可以理解,但有些界限,不能碰。咱们藏书楼,是清净地,也是敏感地。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周砚沉默。

馆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你是个老实孩子,工作一直兢兢业业。有些事,别掺和,离远点。对你,对楼里,都好。”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尤其是,别让人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周砚抬起头,看着馆长:“馆长,沈教授他……到底做了什么?”

馆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组织上会调查清楚的。我们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他不再多说,坐回椅子,拿起一份文件,“对了,东边那个古籍修复项目,上面催进度。你这几天多费心,把相关卷宗都调出来,仔细核对一遍,别出错。那些杂七杂八的访客登记、借阅记录,先放一放。”

这是明确的信号:将他调离可能接触沈青梧相关信息的岗位,让他“忙”起来,也“远离”是非。

周砚没再问,点了点头,退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天,他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机械地核对、整理、搬运。不再去东窗附近,不再留意长明灯,甚至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他试图变回以前那个周砚,那个嵌在旧木纹里的、无声无息的铜钉。

但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无法复原。

沈青梧被带走后,再未在藏书楼出现。关于他的传言却愈发甚嚣尘上。有人说他被大学暂时停课,接受审查;有人说他研究的内容涉及违规,资料都被查封;更有人说,他得罪了地方上某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每一条传言,都像一块石头,投入周砚死水般的生活,激起一圈圈压抑的涟漪。

掌心的旧疤,在潮湿阴冷的天气里,开始隐隐作痒。

一周后的傍晚,周砚终于“忙”完了那个修复项目的卷宗核对。楼里又只剩下他一人。闭馆时间快到了,他习惯性地开始巡视。脚步不由自主,还是走到了东窗附近。长明灯静静燃着,火光平稳。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

他正要转身离开,目光扫过酸枝木案,忽然定住了。

案角,靠近墙壁的阴影里,多了一样东西。不是书,不是纸,而是一个小小的、用深青色粗布包裹的物件,方方正正,不过巴掌大。

他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走过去。布包没有系紧,轻轻一拨就开了。里面是一本极薄、纸张泛黄脆硬的手抄本,没有题签。他小心翼翼翻开第一页,是工整却有些稚拙的小楷,记录着某种地方祈雨仪式的步骤,夹杂着一些古怪的符号。

这显然不是藏书楼的藏书。是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沈青梧?

他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页,翻到中间时,动作顿住了。在其中一页的空白处,有人用稍新的墨迹(比正文墨色深,也润一些),写着一行极小的字:

“窥之罪,在于见光。然光灭处,影始生。欲破樊笼,需见真影。——青”

字迹清瘦有力,是沈青梧的笔迹无疑。

周砚的手指颤抖起来。这本书,这行字,是他留下的?在被带走之前?还是之后有人设法送来?他说的“樊笼”是什么?“真影”又是什么?

“光灭处,影始生……”周砚喃喃重复,猛地抬头看向那盏长明灯。沈青梧一次次熄灭它,难道不仅仅是为了阻止它“照着不该照的东西”,更是为了……让某些被光掩盖的“影子”显现?

他忽然想起灯焰跳动时,墙上那扭曲的、恍如人形的光影。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扑到灯前,深吸一口气,学着沈青梧那天的样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捏住铜灯罩的提钮。

“噗。”

微弱的吹气声。豆大的火苗应声而灭。

黑暗瞬间笼罩了东窗这一角。只有窗外远处城市模糊的光害,提供着极其微弱的基础照明。眼睛需要时间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暗。

周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面被长明灯照亮的墙壁。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更浓的黑暗。渐渐地,随着视觉适应,墙上原本被灯光掩盖的、极其浅淡的旧痕迹,开始浮现出来。那是雨水洇渍、墙皮剥落形成的天然纹路,斑驳杂乱。

但就在这片杂乱中,在那面墙靠近天花板与墙壁拐角的阴影最浓处,周砚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纹路。

那是用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颜料,或者某种特殊的油脂,勾勒出的图案。因为长明灯稳定光源的照射,这些本就浅淡的图案与墙壁本身的纹理几乎完全融合,肉眼难以分辨。只有在光源骤然消失、视觉转入对微弱漫反射光的敏感捕捉时,这些图案才因为材质可能对光线反射的细微差异,幽幽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组简陋的、仿佛孩童涂鸦般的壁画。笔法粗犷,内容却让周砚头皮发麻。

壁画分为几个场景。第一个场景:许多人跪伏在地,朝着一个方向,那些人形的后背线条紧绷,显得惶恐。第二个场景:中央有两个稍大的人形,似乎站在一起,周围是更多细小的人形,伸出手指,指向他们。第三个场景:那两个人形被分开,各自绑在柱子上,周围是跳跃的火焰线条。第四个场景: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痕迹,和地面上一些散落的、代表骨殖的短线条。

在旁边,还有几行更加模糊难辨的字迹,像是古老的符咒,又像是某种诅咒的记录。

周砚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靠在冰冷的酸枝木案边,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这面墙,这盏灯……这藏书楼下,到底埋着什么?

“窥之罪,在于见光。”沈青梧早就知道。这盏灯的存在,不仅是为了照亮“正道”,更是为了用恒定的光明,掩盖墙上这些不堪的、血腥的“真影”。这是某种镇压?还是某种警示?或者,两者皆是?

而那些熄灭灯油、楼梯上的暗算、如今的构陷……是否都是为了维护这被光掩盖的“秘密”?为了阻止沈青梧,以及任何可能“看见”这秘密的人?

沈青梧留给他的这本书,这行字,是在指点他,也是在托付。托付一个可能再也无法亲自来揭开的真相。

就在这时,藏书楼紧闭的大门外,突然传来了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笃,笃,笃。

规律,沉稳,在寂静的楼里回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周砚悚然一惊,瞬间从墙上的恐怖壁画中回过神。他手忙脚乱地想要重新点燃长明灯,手指却因为恐惧和冰冷而不听使唤,火折子擦了几次才冒出火星。微弱的火苗终于再次舔上灯芯,橘黄的光晕重新亮起,迅速驱散了黑暗,也立刻将那墙角的诡异壁画掩藏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比刚才更重了一些。

“谁?”周砚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文化局专项检查组。开门,配合调查。”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公式化的男声。

灯光下,周砚的脸色惨白如纸。他看了一眼刚刚亮起的长明灯,又看了一眼案角那本深青布包裹的手抄本,猛地将它抓起,塞进自己怀中贴身的内袋。粗布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陈年的灰尘和墨汁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沈青梧的冷香。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狂跳的心脏平复一些,然后迈着尽可能平稳的脚步,走向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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