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总带着几分软意,拂过苏府青砖黛瓦时,将庭前桂树的甜香揉进每一处角落。苏卿坐在绣房的临窗榻上,指尖捏着枚银柄细针,针尾系着的月白丝线穿过布帛,在月白长衫的袖口处落下细密针脚。
这是沈锦川前日来府中赴宴时穿的衣裳。彼时两人在回廊下说话,他为了替她挡开斜斜飘来的桂花瓣,袖口不慎勾在廊柱雕花上,撕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当时他只笑着把袖子往身后藏了藏,说“不过是点小破损,回头让浆洗房补补就好”,可苏卿瞧着那毛边的布纹,心里却记挂了整夜。第二日一早就托了丫鬟,软磨硬泡从沈府侍从手里取回了这件长衫。
“线又扯紧了。”苏卿对着光举起衣袖,看见布料上因走线过急而起的细小褶皱,轻轻蹙了蹙眉。
她取来小剪子,小心翼翼剪断线头,重新穿针引线。
指尖刚触到针鼻,忽然想起幼时学女红的模样——那时她总被针尖扎得指尖冒血珠,是姐姐苏桉握着她的手,教她“针要捏在三分之一处,线拉得匀,针脚才稳”。如今姐姐虽不常陪她做针线,可每次她坐在绣房里,总能听见隔壁书房传来的翻书声,那声音轻得像流水,却让她心里格外安稳。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金红色的光透过菱花窗,在绣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苏卿缝得有些乏了,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刚要起身活动,就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缝了一下午,不累吗?”苏桉端着个黑漆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盏青瓷茶碗,碗沿飘着两片新鲜的桂花,旁边还有一碟刚蒸好的山药糕。她将托盘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目光落在那件长衫上,指尖轻轻拂过补好的袖口,“针脚比去年绣帕子时稳多了,就是性子还是急,线拉得太满,容易磨破。”
苏卿吐了吐舌头,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带着桂花的清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缝补时的倦意都散了几分。“我想着赶在明日沈公子来之前补好,不然他总穿那件旧的。”她小声说着,脸颊悄悄泛起红晕——沈锦川有件藏青长衫,袖口已经洗得发白,却总说“穿惯了舒服”,她知道,他是怕新衣裳容易脏,又要劳烦浆洗房。
苏桉看着妹妹眼底藏不住的欢喜,拿起一块山药糕递过去:“慢些吃,别噎着。”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沈公子性子温,待人是好,可男人家做事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日后若是受了委屈,别自己憋着,姐姐永远在。”这话轻得像风,却藏着她多年的守护。从前苏卿被学堂先生罚抄书,是她悄悄替妹妹抄了半本;苏卿怕黑,是她陪着睡了整整三年。如今妹妹要嫁了,她不能替她走往后的路,只能把这份叮嘱,悄悄放在她耳边。
苏卿接过山药糕,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望着姐姐清隽的眉眼,重重点头:“我知道啦,有姐姐在,我不怕。”
苏桉没再多说,只帮着整理了榻上的丝线筐,又叮嘱了句“针线别扎到手”,便端着空托盘回了隔壁书房。刚坐下翻开书卷,却发现目光总落在窗纸上——那里映着苏卿低头缝补的影子,小小的,却满是期待。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书卷放在案上,取过一旁的宣纸,研墨提笔,却不知为何,写下的竟是“平安”二字。
而此时的苏府墙外,一辆玄色马车正静静停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悄悄掀开一角,露出澜王褚鹤渊清隽却落寞的眉眼。他今日处理完王府的田庄事务,本应直接回府,可马车行到这附近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让车夫停了下来。
风裹着桂香飘进车厢,褚鹤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白玉佩。
玉佩上的兰草纹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是幼时苏卿遗落的物件。那年他遭歹人追杀,躲在城西的小巷里,左臂被剑划伤,鲜血直流。就在他以为要丧命时,一个穿着粉裙的小姑娘让丫鬟送来了伤药和干净的帕子,走时不小心落下了这枚玉佩。后来他才知道,那小姑娘是苏家的二小姐,叫苏卿。
这些年,他一直把玉佩贴身藏着,从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他看着苏卿从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看着她春日里在曲江池边笑,夏日里在书院槐树下看书,秋日里在桂树下捡花瓣。他无数次想上前,却总在最后一步停下——他是王爷,她是臣女,更何况,她心里早已住进了别人。
忽然,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褚鹤渊忙放下车帘,指尖还残留着车帘布料的粗糙触感。他听见车外传来沈锦川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爽:“劳烦姐姐转告卿卿,明日我带她去城外的菊园,听说那里的墨菊开得正好。”
是苏桉的声音,清清淡淡的:“知道了,我会告诉她。”
褚鹤渊握着玉佩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能想象出沈锦川说这话时的模样——定是眉眼弯弯,满是期待。而苏卿听到这话时,定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像小时候收到糖糕那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殿下,要走吗?”车夫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褚鹤渊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涩意,声音听不出情绪:“再等等。”
没过多久,就看见苏府的侧门开了,沈锦川穿着那件月白长衫走了出来。
袖口的补丁几乎看不见痕迹,只有凑近了才能发现针脚的细微差异。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不用想也知道,里面定是苏卿为他准备的点心。
褚鹤渊望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身影,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那件长衫,前日宫宴上他还见过,当时袖口的破洞还很明显,如今却补得完好如初。苏卿的心意,就藏在那细密的针脚里,旁人看不见,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马车缓缓驶动时,褚鹤渊靠在车壁上,将脸埋在宽大的袖中。
他想起去年中秋,在江边看见苏卿和沈锦川一起放灯笼,苏卿的眼里满是星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亮。那时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都只能这样远远看着她,看着她幸福,看着她笑。
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庭院里的灯笼被一一点亮,暖黄的光映在青石板上,却照不进褚鹤渊的眼底。
他走进书房,将袖中的玉佩取出来,放在案上,借着烛火细细看着。玉佩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却暖不了心底的凉。
“殿下,该用晚膳了。”侍从隐白敲门进来,见他望着玉佩发呆,便轻声提醒。
褚鹤渊收起玉佩,放回袖中,声音有些沙哑:“知道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去苏府附近的‘望春茶馆’,打听一下苏二小姐近日的情况。莫要惊动任何人,也莫要让她知道。”
隐白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是,殿下。”他跟着褚鹤渊多年,自然知道殿下对苏二小姐的心意,只是这份心意,注定只能藏在心底。
待隐白离开后,褚鹤渊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桂树。
风一吹,金瓣簌簌落下,像极了幼时苏卿送他伤药时,丫鬟裙摆上落下的花瓣。
他想起刚才在巷口听到的话,沈锦川明日要带苏卿去看墨菊,苏卿定会很开心吧。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案上的书卷,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苏卿笑起来的模样,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几日后,隐白从苏府附近回来,向褚鹤渊禀报:“苏二小姐近日都在府中,除了缝补衣裳,便是和大小姐一起看书、赏花。昨日沈大公子带她去了城外的菊园,还为她折了枝墨菊,苏二小姐很是喜欢,回来后便插在了书房的瓷瓶里。今日一早,沈大公子又派人送来了新鲜的莲蓬,说是苏二小姐爱吃。”
褚鹤渊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宣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听到“沈大公子带她去了菊园”“为她折了枝墨菊”时,他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苏卿站在墨菊丛中,沈锦川为她折花,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满是岁月静好。
“知道了。”褚鹤渊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要被风吹走,“以后每隔三日,你便去打听一次,有什么情况,及时禀报。”
“是,殿下。”隐白躬身退了出去,心里却有些不忍——殿下明明那么喜欢苏二小姐,却只能这样远远看着,连一句关心的话都不敢说。
书房里只剩下褚鹤渊一人,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放下狼毫笔,再次取出袖中的玉佩,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玉佩上的兰草纹仿佛活了过来,让他想起幼时那个粉裙小姑娘的模样。他轻轻闭上眼睛,在心里悄悄说:“卿卿,只要你能安好,能开心,我便安心了。”
这话没被任何人听见,只随着风,飘向了苏府的方向。
此时的苏卿,正坐在窗边,看着瓷瓶里的墨菊,脸上带着笑意。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正用自己的方式,悄悄记挂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一个人,将那份未曾说出口的心意,藏得比月色还深,比岁月还长。
窗外的桂香还在飘,苏卿拿起桌上的针线,继续为沈锦川缝补另一件有些磨损的旧长衫。针脚落下,每一针都藏着她的心意,每一线都系着她的期待。而隔壁书房的苏桉,正对着案上的“平安”二字发呆;王府书房的褚鹤渊,正握着那枚玉佩,望着窗外的月亮,眼底满是落寞。
这暮秋的日子,于苏卿是甜的,于苏桉是盼的,于褚鹤渊,却是藏在心底的涩。可无论甜与涩,都被这温柔的秋光裹着,悄悄融进了岁月里,成了日后回忆时,最难忘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