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年味儿还没散尽,空气里飘着鞭炮的硫磺味,混着化雪时泥土的腥气。我背着行李站在“红星机械厂”的大门前,铁门比学校的更高,也更锈。门柱上的厂名是水泥塑的字,“星”字少了一点,像个闭上的眼。
实习通知单在口袋里已经捏得发烫。维修组,三个月,跟着老师傅学设备维护。这是王师傅争取来的——维修组能看到全厂的机器,他说,比死守一个车间强。
门卫是个跛脚老汉,接过通知单,凑到眼前看了半晌:“陈默?维修组的?去三车间找老孟。”
厂区大得让人发慌。柏油路两旁是高大的厂房,红砖墙被煤烟熏得发黑。烟囱冒着黄烟,缓慢地爬升,在灰白的天空里像条垂死的龙。机器声从各个车间涌出来,混成一片沉闷的轰鸣,震得脚下地面都在颤。
三车间在最里面。推开门,一股热浪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车间足有学校三个那么大,天车在头顶缓缓移动,吊着成吨的钢坯。十几台机床排成两列,工人们穿着油污的工装,在机器间穿梭,像蚁巢里的工蚁。
“找谁?”一个满脸油污的青年问。
“老孟师傅。”
他指了指车间角落。那儿用铁皮围出个小隔间,门上挂着牌子:“维修组”。字是手写的,红漆已经斑驳。
我敲了敲门。
“进来。”声音沙哑,像砂纸磨铁。
推门进去,房间很小,靠墙是一排工具箱,中间一张旧木桌,桌上摊着图纸,图纸上压着半个馒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游标卡尺,正测量一个齿轮。他抬起头,脸上皱纹很深,像被犁过的地。左眼眼角有道疤,一直延伸到鬓角。
“新来的实习生?”他问。
“是,陈默。”
“老王的徒弟?”
“是。”
他点点头,把卡尺放下,站起身。个子不高,但肩膀很宽,背微驼。“我是孟广才,这儿都叫我老孟。规矩三条:一、工具用完归位;二、不懂就问,别瞎搞;三、安全第一,命只有一条。”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那只带疤的左眼眨得慢些,看久了让人心里发毛。
“记住了。”我说。
“今天先熟悉环境。”他推开铁皮门,“走。”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车间的轰鸣里。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稳,油污的地面滑,他却如履平地。每到一台机器前,他就停下,报出型号、出厂年份、常见故障。
“这是C618,六三年的老货,主轴轴承老坏,备件难找。”
“这是X62W铣床,北京一机的,精度还行,就是变速箱爱漏油。”
“这是B665牛头刨,该淘汰了,可厂里没钱换。”
他如数家珍,像在说自己的老伙计。手偶尔在机身上拍拍,动作很轻,像在安抚。
走到车间最里面,一台机器孤零零立着,周围用黄线划出一块区域。机器很大,漆面是暗绿色的,已经剥落大半,露出锈迹。
“这是苏联货,5A161,”老孟站住脚,声音低了些,“五八年来的,全厂就这一台,能车两米长的大轴。现在,”他顿了顿,“趴窝半年了。”
我走近看。机器确实老了,操作手柄上的字都磨没了,刻度盘玻璃裂了,用胶布粘着。床身上有处凹陷,像是被什么重物砸过。
“怎么坏的?”
“主轴抱死,”老孟说,“拆开看过,轴承碎了,齿轮打掉三个齿。苏联的配件早没了,国产的不配套,装上转不动。”
“不能修?”
“能修早修了。”他摇头,“厂里请过三个师傅来看,都说没治。现在就当个摆设。”
他转身要走,我又看了一眼那机器。阳光从天窗照下来,落在床身上,锈迹在光里呈现出复杂的层次,深红、赭黄、暗褐,像一幅抽象画。机器虽然老了,但骨架还在,透着种沉静的力量。
下午,老孟给了我第一个任务:给一台C620换导轨油。活儿不难,但脏。要钻到机床底下,拧开放油螺丝,黑稠的旧油涌出来,接在油盆里。然后清洗油槽,加新油。
我钻进去,空间狭小,只能侧躺着。扳手拧动螺丝,旧油“噗”地涌出,溅了一脸。油味冲鼻,混着金属磨损的细屑。接完油,用棉纱清洗油槽,棉纱很快被染得漆黑。
干完爬出来,浑身都是油污。老孟递过来一块肥皂:“去洗洗,左边有水房。”
水房是水泥砌的池子,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凉刺骨。肥皂是劳保皂,碱性大,搓在皮肤上沙沙响。油污很难洗净,指甲缝里都是黑的。我用力搓着,直到皮肤发红。
抬起头,从破窗户看见对面车间的门开了,几个女工走出来,都穿着深蓝工装,戴着工作帽。其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路时马尾一晃一晃的。
林晚秋。她在焊工班,原来就在隔壁四车间。
她没看见我,和工友说笑着走远了。三个月不见,她好像长高了些,或者只是工装合身了。阳光照在她侧脸,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亮晶晶的。
“看什么呢?”老孟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慌忙低头继续洗手:“没,没什么。”
“焊工班的?”他走到窗前,也看了一眼,“那闺女手艺不错,男焊工都服她。”
我惊讶地抬头。
“惊讶什么?”老孟拧开水龙头洗手,“这行当,手上有活,不分男女。”
他说得平淡,但我听出了里面的分量。这厂里几百号人,能让老孟说“手艺不错”的,不多。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块海绵,拼命吸收一切。老孟话不多,但句句在点子上。他教我怎么听机器声音判断故障——轴承坏是连续的嗡嗡声,齿轮坏是周期性的撞击声,皮带松是时有时无的尖啸。教我怎么用手摸温度——电机外壳温手是正常,烫手就是过载了。还教我怎么看油——正常的机油是琥珀色,变黑该换了,变白是进水了。
每天下班,我都累得散架。但躺在床上,脑海里却异常清晰:各种机器的结构、故障现象、处理方法,像图纸一样铺展开来。
周五下午,厂里出了大事。
我正在帮老孟修一台砂轮机的电机,车间那头突然传来惊叫声,接着是机器急停的刺耳刹车声。所有人都往那边跑。
是孙志刚。他在操作那台X62W铣床时,工件没夹紧,飞了出来,砸在他左手上。人已经瘫在地上,右手捂着左手,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积了一小滩。
他的师傅老刘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周围围了一圈人,议论纷纷,但没人敢上前。
“都让开!”老孟拨开人群,蹲下身查看。他让孙志刚松手,那只左手已经变形,食指和中指怪异地歪着,白骨从皮肉里戳出来。
“骨头折了。”老孟站起身,“送医院。”
有人跑去叫厂医,有人找担架。孙志刚疼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我看着那只血淋淋的手,胃里一阵翻腾。这就是王师傅常说的“安全第一”——血淋淋的第一。
厂医来了,简单包扎后,用担架抬走了。车间主任老赵随后赶到,脸色铁青,把老刘叫到一边,声音压得很低,但能听出怒火。
人群渐渐散去,但气氛凝重。地上那滩血还没擦,暗红色,在水泥地上慢慢凝固。机器重新开动,轰鸣声又响起来,但那声音里多了点什么,像是警告。
下班时,我在厂门口遇见林晚秋。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工装换成了便服,一件浅灰色夹克,洗得发白。
“听说你们车间出事了?”她问。
“嗯,孙志刚,手伤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严重吗?”
“骨头断了。”
我们并肩往外走。天色暗了,路灯还没亮,只有车间窗户透出的光,在地上投出一个个长方形的亮斑。空气里有煤烟味,也有饭菜香——厂食堂开饭了。
“焊工班怎么样?”我问。
“还行。”她说得简单,但撩起袖子,小臂上有几处烫伤的红痕,新的叠着旧的,“电弧光伤眼,烟尘呛肺。但,”她顿了顿,“挺有意思。”
“有意思?”
“嗯。”她转头看我,眼睛在暮色里亮着,“把两片铁焊在一起,牢不可分,像它们生来就是一块。”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少见的热切。我想起她测量工件时专注的神情,想起她说“我报了焊工时”的平静。这姑娘心里有团火,我看得出来。
走到岔路口,她要往左,我往右。
“陈默。”她忽然叫住我。
“嗯?”
“那台苏联机床,”她说,“你真觉得修不好?”
我一愣:“老孟说没治。”
“老孟是老孟,”她说,“你是你。”
她说完转身走了,马尾在肩头一晃。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暮色里,那句话在耳边回响:老孟是老孟,你是你。
周末,我没回家。厂里放假,车间都关了,只有门卫室亮着灯。我找老孟要了三车间钥匙,说想多练练。
其实是想去看那台苏联机床。
打开车间大门,里面空荡荡的,机器都停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走到那台5A161前,打开工具灯,昏黄的光照在床身上。
这台机器确实老了。我用手抹去一处锈迹,底下露出俄文字母,刻得很深。五八年,比我父亲年纪还大。它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在这车间里运转了三十年,车出无数根轴,现在却静静立在这儿,像个退役的老兵。
我绕着它走了一圈,仔细观察。主轴箱的盖子拆过,螺丝孔有新鲜划痕,应该是之前师傅检修时留下的。齿轮箱侧盖也有拆卸痕迹。我找来工具箱,想拆开看看,又停住了——老孟说过,不懂别瞎搞。
但不看,怎么懂?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拿起扳手,开始拆主轴箱的盖子。螺丝锈死了,很费力才拧动。盖子掀开,里面是复杂的齿轮传动系统。借着手电光,我看见主轴轴承确实碎了,滚珠散落在油槽里,像黑色的珍珠。三个齿轮断齿,断口参差不齐。
但再看,我发现不对劲。齿轮的材质和主轴轴承不匹配——轴承是苏联标准,齿轮却是国产的。尺寸看似一样,但细微差别会导致配合不良,应力集中,最终打齿。
我继续检查。在齿轮箱最深处,手电光照到一个铭牌,俄文的,已经模糊。用棉纱擦干净,勉强能认出型号:5A161-03。而厂里备件库的记录本上,记的是5A161-01。差了两个版本。
我心跳加快了。会不会之前的师傅都按-01的规格找配件,但实际上这台是-03?
整个周末,我泡在车间里。拆开能拆的所有部分,测量每一个齿轮的模数、齿数、压力角。用游标卡尺、千分尺、角度尺,一遍遍量,记在本子上。手被铁锈和油污染得漆黑,洗都洗不掉。
周一一早,我找到老孟,把记录本摊在他面前。
“孟师傅,我觉得之前的配件可能选错了。”
老孟正在吃早饭,馒头夹咸菜。他放下馒头,接过本子,一页页翻。看得很慢,那只疤眼眨得更慢了。
“你拆了机器?”他问,没抬头。
“拆了能拆的部分。”
“谁让你拆的?”
我语塞。
他抬起头,盯着我。很长时间,车间里只有远处机器的轰鸣声。
“继续说。”他终于说。
我指着那些数据:“-03版和-01版的第二轴齿轮模数差0.25,齿数差2,压力角一样,但齿顶高系数不同。用-01的齿轮装上去,啮合不严,容易打齿。”
老孟放下本子,点了一支烟。烟雾缓缓上升,在他脸上蒙了一层纱。
“你知道这机器修好,意味着什么吗?”他问。
“能重新用?”
“不止。”他吐出一口烟,“厂里现在接了个大单,纺织机械厂的,需要两米长的传动轴。全厂只有这台能车。修好了,单子能拿下;修不好,单子飞了。”
我愣住了。没想到背后有这么大事。
“修好了,你是功臣;修坏了,”他顿了顿,“你得滚蛋。”
烟在他指间慢慢燃,灰白的烟灰越来越长,终于承受不住,断裂,掉在桌上。
“你想试?”他问。
我想起林晚秋的话:老孟是老孟,你是你。想起孙志刚血淋淋的手,想起王师傅说“维修要胆大心细”,想起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背影。
“想。”我说。
老孟掐灭烟,站起身:“我去找厂长,申请采购-03版配件。但配件来了,得你装。装坏了,责任你担。”
“我担。”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像在看我,又像在看别的什么。然后他转身走了,背影在车间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厚重。
三天后,配件到了。是从大连一家老厂库底翻出来的,苏联原装,包装箱上的俄文标签已经泛黄。打开箱子,齿轮和轴承泛着新加工的光泽,但款式是老的,透着一股旧时代的气息。
安装那天,车间主任老赵来了,技术科的人也来了,围了一圈。我压力很大,手心里全是汗。但真正拿起工具时,反而平静了——就像车螺纹,就像测尺寸,一步步来,急不得。
清洗零件,安装轴承,调整间隙,装配齿轮,加注润滑油。每一个步骤都按维修手册来,也按我这几天研究的笔记来。老孟在旁边看着,不说话,只是偶尔递个工具。
最后一颗螺丝拧紧,已经是晚上八点。车间里只开着我头顶那盏灯,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试试吧。”老孟说。
我按下启动按钮。
电机嗡嗡响起,皮带转动,齿轮箱里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是新齿轮啮合的声音。主轴缓缓转动起来,开始很慢,然后逐渐加速。声音平稳,没有异响,没有振动。
我挂上档,主轴转速变化正常。换挡,再换挡,都顺畅。
“成了。”老孟说,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波澜。
周围有人鼓掌,但掌声稀落。老赵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小子,行啊。”技术科的人围上来,问这问那。我一回答,但眼睛看向老孟。他站在人群外,点了支烟,烟雾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不清表情。
人群散去后,我留下来做最后检查。机器运转正常,温度正常,声音正常。我关掉机器,车间重归寂静。
老孟还没走,他在收拾工具。
“孟师傅,”我说,“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您让我试。”
他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试吗?”
我摇头。
“因为你不怕。”他把扳手放回工具箱,“厂里这些老人,包括我,都被这机器磨怕了。三次修不好,心里就认定了修不好。你不怕,因为你没见过它坏三次。”
他合上工具箱,锁好。
“但记住,”他转身面对我,“今天你修好了它,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你有了底牌;坏事是,”他顿了顿,“从此以后,难活、险活,都会找你。因为你有底牌。”
他提起工具箱,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
“底牌能赢,也能输。赢的时候,别人敬你;输的时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人记得你赢过。”
门开了又关,他的脚步声渐远。
我独自站在车间里,站在那台重新活过来的机器旁。机器沉默着,但我知道,它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而我的底牌,今天亮出了第一张。
窗外,夜色浓重。厂区的灯火点点,连成一片星河。这星河下,有无数台机器在运转,无数双手在劳作,无数个像我和老孟这样的人,在各自的岗位上,握着各自的底牌。
底牌是什么?是手艺,是胆量,是那一点点不甘心。也是风险,是责任,是摔倒了必须自己爬起来的命运。
我关掉最后一盏灯,车间陷入黑暗。只有那台苏联机床的轮廓在暗影里隐约可见,像一头沉睡后醒来的兽。
路还长,牌还多。但今天,我知道,我有了出第一张牌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