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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分水岭

十年翻盘

腊月的风像刀子,从车间的破窗户里一道道刮进来。墙上的日历只剩薄薄几页,每撕一张,都能听见时间裂开的声音。今天是期末实操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完了,这个学期就算真正过去了。

王师傅站在车间中央,脚下放着一个铁皮箱子。箱子开着,里面是这学期做过的所有工件:梯形螺纹、法兰盘、齿轮坯、轴套……每样都标着学号,堆在一起,像座小小的铁山。

“考完试,就分岗了。”王师傅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下学期开始,一半时间在课堂,一半时间进厂实习。”

“分岗”这两个字,他说得很平淡,像在说“吃饭喝水”。但底下站着的三十多个学生,呼吸都停了一瞬。

车间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管道里水流的呜咽。我站在第三排,手心又开始冒汗。分岗——往小了说,是下学期去哪儿干活;往大了说,是人生的第一个岔路口。车工、钳工、铣工、焊工,每样都沾点,但总得有个侧重。侧重什么,以后很可能就吃什么饭。

王师傅从箱子里拿起一个工件,是李建国车的梯形螺纹。螺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均匀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

“这个,公差一丝半。”他顿了顿,“全年级最好的。”

李建国站在我旁边,脊背挺得笔直。但我知道,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个平时最沉稳的人,此刻也在紧张。

王师傅又拿起一个工件,是我的那个法兰盘。夜班赶工的那批里,我留了一个作纪念。现在被他握在手里,显得格外小。

“这个,超差一件,其余合格。”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读不出什么,“但夜班那批活,你是第一个完成定额的。”

我心里一紧。那晚的记忆又回来了:雪、灯光、她冰凉的手、永无止境的铁屑。原来王师傅都记得。

考试题目很简单:车一根阶梯轴,三个台阶,三个直径,公差都在五丝以内。材料是45号钢,比平时练习用的普通碳钢硬些,车起来声音更脆,铁屑卷得更紧。

我领了毛坯,走向车床。6140型,用了整整一个学期,熟悉得像老友。手柄上的油漆被我摸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铸铁。刀架上还留着上次换刀时留下的机油指印,我的指印。

装夹,找正,对刀。这套动作已经重复过上千遍,闭上眼都能做。但今天格外慢,慢到能感受到每个动作的细节:三爪卡盘咬合时“咔”的那一声轻响,百分表表针从晃动到稳定的过程,车刀接触工件前那零点一秒的寂静。

启动车床。

轰鸣声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其他所有声音。我推进刀架,车刀啃进钢材,铁屑飞出——不再是练习时的蓝紫色,是银白色,连续不断,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第一台阶车好了,停机测量。游标卡尺的测量爪轻轻合拢,读数清晰:直径60.02毫米,公差两丝。合格。

换刀,车第二台阶。这把刀用过很多次,刃口已经有些磨损,但磨刀石仔细磨过,还能用。车刀移动,铁屑流出,声音平稳得像呼吸。

第二台阶完成,测量:直径50.01毫米。合格。

第三个台阶是最小的,直径只有30毫米,余量也最少,只有两毫米。车这一刀要格外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车小。我换上最锋利的精车刀,刀片是新的,硬质合金,刃口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深吸一口气,我推入刀架。

车刀接触工件的瞬间,声音变了——不是清脆的切削声,是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刀太利了,我想。但已经不能退,只能继续。

铁屑细如发丝,连续不断。我盯着刀尖,盯着那银白色的铁屑流,盯着工件上渐渐成形的台阶。还有最后五毫米,四毫米,三毫米……

“啪!”

一声脆响,像玻璃碎裂。

车刀崩了。

我猛地退刀,关掉机器。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刀片碎成三块,一块嵌在工件里,两块掉在工作台上。工件上,第三个台阶的表面,留下一个米粒大小的凹坑。

废了。

我站在原地,盯着那个凹坑。周围的车床还在轰鸣,别人的考试还在继续。只有我这里,死寂一片。

王师傅走过来,看了一眼:“刀片质量问题。”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备用刀片,帮我换上,动作很快,不到一分钟。“还有时间,重来。”

重来。领新的毛坯,重新装夹,重新找正,重新对刀。时间只剩半小时,不够车完整的三个台阶了,只能加快速度,冒风险。

再次启动车床。这次我不再小心翼翼,进给量调大,转速调高。车刀啃进钢材,声音粗暴而急促。铁屑不再是均匀的银白色,断断续续,颜色也变成了深蓝——这是温度过高的标志。

但管不了了。第一台阶,第二台阶,第三台阶。我的手在抖,额头上的汗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模糊的视线里,只能凭感觉推进刀架。

最后一刀完成时,下课铃响了。

关掉机器,车间里陆续安静下来。我取下工件,握在手里。三个台阶,尺寸都对,但表面粗糙,像被砂纸粗粗磨过。尤其是第三个台阶,有明显的振纹——这是转速过高、刀具磨损的痕迹。

王师傅走过来,接过工件,用卡尺测量。一遍,两遍。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公差之内,”他终于说,“但表面质量不合格。”

不合格。三个字,像三记闷棍。

“为什么?”我问,声音嘶哑。

“你急了。”他把工件还给我,“车工最忌急。一急,手就抖;手抖,活儿就糙。”

我低头看着那个工件。第三个台阶上的振纹,一圈一圈,像水面的涟漪。这涟漪里,映出我的急躁,我的慌张,我的不甘。

“分岗时,我会考虑。”王师傅补充了一句,转身走了。

学生们陆续离开车间,边走边议论着分岗的事。我站在原地,很久没动。李建国考完了,他的工件完美无瑕,正被几个同学围着看。周文明也过了,虽然只是勉强合格,但他笑得开心,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林晚秋走过来。她考的是钳工,在隔壁车间,已经结束了。

“怎么了?”她问,看着我手里的工件。

我把工件递给她。她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表面,又用手指摸了摸振纹。

“能修,”她说,“用细砂纸打磨,再用油石抛光。就是费时间。”

我摇摇头:“考试结束了。”

“但手艺没结束。”她把工件还给我,“王师傅说得对,你急了。但急的原因呢?”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像冬夜的星。

“我怕分不到好岗位。”我实话实说。

“什么是好岗位?”她反问。

我愣住了。什么是好岗位?车工?钳工?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我报了焊工。”她说,语气平静,“最苦最累的那个。”

我吃惊地看着她。焊工,整天对着电弧光,夏天热冬天冷,还有烟尘。女生报焊工的,全年级就她一个。

“为什么?”

“因为缺人,”她说,“也因为我想试试。”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出了里面的分量。试试——试试自己能不能扛住,试试这条路走不走得通,试试在这个男人主导的行业里,女人能走多远。

“走吧,”她说,“该填分岗志愿表了。”

回到教室,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志愿表。一张白纸,几个选项:车工、钳工、铣工、焊工、维修。每人可以填三个志愿,按成绩和表现分配。

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很久没落下。李建国已经填好了,第一志愿车工,第二志愿车工,第三志愿还是车工。他要一条路走到底。

周文明填的是钳工,他说自己手稳,适合精细活。赵大勇填了维修,他说喜欢到处跑,不爱在一个地方待着。

我该填什么?

脑海里闪过这学期的画面:第一次车废的螺栓,夜班的雪,崩掉的刀片,还有王师傅那句话——“你急了”。

急,是因为太想做好,太怕做不好。太想抓住什么,太怕失去什么。

笔尖落下。第一志愿:维修。第二志愿:车工。第三志愿:钳工。

李建国探头看了一眼,皱眉:“维修?那可是最杂的,什么都得会点,什么都不精。”

“我知道。”我说。

“那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维修要到处跑,要看各种机器,要解决各种问题。因为我不想像现在这样,只对着一台车床,车一辈子同样的零件。因为我想看看,这个行业到底有多大,有多少种可能。

还有——我没说出口——因为林晚秋选了最苦的焊工。我不敢说我能像她一样勇敢,但至少,我可以选一条不那么轻松的路。

志愿表交上去了。王师傅一张张看,看到我的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没说话,只是把表放在了一边。

放学时,雪又开始下了。不大,细细的,像面粉。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落在操场的野草上,落在生锈的单杠上,落在远处工厂的屋顶上。

林晚秋走出来,看见我,停下脚步。

“你填了什么?”她问。

“维修。”

她点点头,没评价,只是说:“春天见。”

春天见。三个月假期,再来时就是春天了。那时,我们将穿上不同的工装,走进不同的车间,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实习。

“春天见。”我说。

她走进雪里,没打伞,雪花落在她肩头,很快融化了。我看着她走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

回到宿舍,开始收拾行李。被褥卷起来,用麻绳捆好。工具箱锁上,里面躺着那个梯形螺纹工件,那个有振纹的阶梯轴,还有老张送的小扳手。书包装好,课本已经旧了,边角都卷了起来。

李建国也在收拾,他的东西少,很快就整理好了。他坐在床上,点了支烟——他很少抽烟,只在特别的时候。

“下学期,就不住一个宿舍了。”他说。

按学校规定,实习开始后,按工种重新分宿舍。车工住一起,钳工住一起,维修工可能分散在各个宿舍。

“还会见的。”我说。

“嗯。”他吐出一口烟,“常来车间找我。”

“一定。”

其他室友也陆续回来了。周文明买了一包花生,大家分着吃,算是告别。孙志刚和刘鹏早就收拾好了,他们的父亲会开车来接。赵大勇在写信,给他父亲报平安。

夜里,躺在即将告别的床上,我睡不着。铁床还是吱呀作响,赵大勇还是打鼾,但这些熟悉的声音,三个月后就听不到了。三个月后,我会在哪里?在哪个车间?面对什么样的机器?

手伸到枕下,摸到那个梯形螺纹工件。螺纹一圈圈,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就像时间,就像路。

分岗是个分水岭。山这边的我,和山那边的我,会是同一个人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山那边是什么,我都得翻过去。

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覆盖了今天的一切足迹。明天,这里将是一片洁白,像从未有人走过。

但总有人要走。总有人要在这洁白上,踩出第一行脚印。

我闭上眼睛。梦里,春天已经来了,车间的铁门开着,阳光照进来,满地都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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