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场雪来得突然,前半夜还是干冷的星,后半夜就飘起了絮。雪花从车间天窗的破玻璃缝里钻进来,落在发热的机床上,嗤一声,化作一缕白汽。
我站在6140车床前,盯着刻度盘上的指针。这是厂里的生产任务,一批法兰盘,五十件,明早交货。王师傅接的私活——学校经费紧张,车间要自己挣油钱。他挑了五个学生来帮忙,我是其中一个。
“尺寸看清楚了?”王师傅把图纸摊在工作台上,“外径200,内径120,厚度25。公差正负五丝。”
图纸已经被摸得发黑,边角卷起,像片枯叶。我点点头,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心又出汗了,这毛病总改不掉。
李建国在旁边的车床上,已经开始装夹第一个毛坯。他动作快而稳,三爪卡盘“咔咔”三声,工件就定在了中心。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毛坯装上去,用百分表找正。表针晃得厉害,我调整了三次,才勉强控制在三丝以内。
“可以了。”王师傅看了一眼,没多说。
车床启动的声音在夜里的车间格外响。五台机器同时轰鸣,震得地面发颤。我推进刀架,车刀啃进毛坯,铁屑卷出来,在灯光下闪着蓝紫色的光。第一刀粗车,要车去三毫米的余量,声音沉闷而持续。
干到第三个工件时,车间门开了。一阵冷风裹着雪花扑进来,我打了个寒颤。抬头看,是林晚秋。
她裹着件军大衣,显得人更瘦小。帽檐和肩头落了一层雪,进来后轻轻跺了跺脚,雪粒簌簌落下,在水泥地上化成深色的圆点。
“王师傅,张老师让我来帮忙。”她的声音在机器声里有些模糊。
王师傅正弯腰调整一台车床的皮带,头也不抬:“去帮陈默量尺寸。”
她朝我这边走来。我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手下的进给手柄差点推过头。稳住呼吸,我关掉机器,车刀停在半途。
“我来量吧。”她说,从口袋里掏出游标卡尺。
我退开半步,给她让出位置。她俯身测量工件,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铁。灯光从她侧上方照下来,睫毛在脸颊上投出细密的影。她的手很稳,卡尺的测量爪轻轻合拢,不松不紧。
“外径200.02,超了两丝。”她直起身,在记录本上记下数字。
“能修吗?”我问。
“能,但余量只有三丝了,要小心。”
我重新启动车床,换上精车刀。这次格外小心,进给量调到最小,车刀缓缓移动,只车去一丝半。关掉机器,她再次测量。
“199.98。”她说,嘴角微微扬起,“合格了。”
那个笑容很浅,但真实。我忽然觉得脸上发热,好在车间灯光昏黄,看不真切。点点头,我继续车下一个面。
她就在我旁边,时而测量,时而记录,偶尔帮忙递个工具。两人很少说话,但有种奇异的默契——她伸手,我就知道要递卡尺还是千分尺;我关机器,她就知道该上前测量了。
干到第十五个工件时,出了状况。
赵大勇那边的车床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所有人都停了手,转头看去。他的车床在冒烟,不是铁屑烧焦的那种青烟,是灰白色的浓烟,带着橡胶烧糊的臭味。
“皮带!”王师傅一个箭步冲过去,关掉了总电源。
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烟雾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王师傅打开防护罩,里面传出一股更浓的焦糊味。皮带断了,断口处烧得焦黑,像被火燎过。
“怎么回事?”王师傅的声音很沉。
赵大勇脸色煞白:“我……我就是正常车……”
“进给量调太大了,”李建国走过去看了一眼,“皮带打滑,烧了。”
王师傅没说话,蹲下身检查。皮带是老式的三角带,已经磨得很薄,这次彻底断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有备用皮带吗?”
保管室的老张早就下班了。工具箱里找了一圈,没有。五台车床,只有两种型号的皮带,偏偏断的是最老的那台车床的型号,别的用不上。
“明天一早就要交货。”王师傅看了看墙上的钟,凌晨两点半。
雪还在下,从破窗户看出去,外面白茫茫一片。这个时候,五金店早就关门了,就算有开门的,也在城里,离这十来里路。
“我去借。”李建国忽然说。
“去哪借?”
“农机站,我爹认识人,那儿有车床。”他抓起军大衣,“骑自行车去,一个小时能回来。”
王师傅想了想,点头:“路上小心。”
李建国冲进雪里。门开合的瞬间,冷风灌进来,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车间里只剩下四台车床的嗡鸣——不,三台,赵大勇那台已经停了。
“其他人继续。”王师傅说。
我们回到各自的车床前。但气氛不一样了,有种压抑的紧张。赵大勇站在他那台死寂的车床旁,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重新启动机器,车刀接触工件,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林晚秋继续测量,但频率明显慢了,时不时看向门口。
时间一点点过去。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走得格外响,咔,咔,咔,像心跳。我车完了第二十个工件,林晚秋测量记录,合格十九个,一个超差报废。
“休息会儿吧。”王师傅说,从怀里掏出烟,点了一支。
我们围到取暖炉旁。炉子是旧油桶改的,上面戳了几个洞,红彤彤的火光从洞里透出来。林晚秋坐在离炉子最近的长凳上,伸出手烤火。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明暗交错。
“李建国能借到吗?”周文明小声问。
没人回答。雪夜骑车去农机站,路上滑,又冷,就算借到了,来回也得两三个小时。而现在离天亮,只剩四个小时了。
王师傅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烟雾在车间里弥漫,混着机油味和铁锈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工厂的气息。我忽然想起父亲抽烟的样子,也是这么沉默,烟雾一圈圈上升,像解不开的愁。
“我出去看看。”赵大勇忽然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坐下。”王师傅说,声音不高,但不容反驳。
赵大勇僵在那里,半晌,慢慢坐回凳子上。他把头埋进手里,肩膀微微颤抖。车间里只有炉火噼啪的声音,和挂钟无情的脚步声。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已经车完了二十五个工件,合格率保持在九成。林晚秋的手冻得有些红,测量时呵口气暖暖手,白雾在卡尺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门终于开了。
李建国像个雪人一样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胡子上结了冰碴,一说话,冰碴簌簌往下掉:“借……借到了。”
王师傅接过油纸包,打开,是一条崭新的三角带。他拍了拍李建国的肩,没说话,转身去换皮带。
我们围过去看。王师傅的动作很快,卸下防护罩,取下断掉的皮带,装上新的一—抻紧,调整,上油。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试试。”他说。
赵大勇颤抖着手按下启动按钮。车床轰鸣起来,声音正常,皮带运转平稳。他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口气在冷空气里化作一团白雾。
“继续干。”王师傅说。
车间里又恢复了忙碌。五台车床再次同时轰鸣,铁屑飞舞,机油味弥漫。但有什么不一样了——节奏更快了,动作更急了。时间不多了。
林晚秋帮我测量时,手碰到了我的手。很轻的一触,冰凉。我愣了一下,她已收回手,继续记录尺寸。
“你的手很凉。”我说,声音被机器声吞掉大半。
“什么?”她侧过头。
“我说,你的手很凉。”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笑:“一直这样。”
我想说点什么,但不知该说什么。机器还在转,工件还要车,时间还在走。于是我只是点点头,继续推动刀架。
凌晨四点半,第五十个法兰盘车完了。林晚秋测量完最后一个,在记录本上划下最后一个勾:“全部合格。”
王师傅接过记录本,一页页翻看。车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还在噼啪作响。他看了很久,久到我们都以为出了什么问题。
“可以。”他终于说,合上本子,“装箱吧。”
我们把工件一个个擦干净,涂上防锈油,装进木箱。五十个法兰盘,整齐地码放,像一队等待检阅的士兵。装完箱,天已经蒙蒙亮了。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窗外透进灰白的光。
李建国和赵大勇把箱子抬上板车,用绳子捆牢。王师傅在出货单上签了字,递给赵大勇:“送去厂里,找刘主任。”
赵大勇推着板车走了,车轮在雪地上碾出两道深深的辙。我们站在车间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每个人的眼窝都深陷着,里面布满血丝。
“都回去睡吧。”王师傅说,自己也打了个哈欠,“今天上午的课,不上了。”
我们拖着脚步往宿舍走。雪后的校园白得刺眼,操场上一个脚印也没有,平整得像块刚铺开的宣纸。呼吸在冷空气里变成白雾,一团接一团。
走到宿舍楼门口,林晚秋和我们分开。她住在女生楼,还要往前走一段。
“再见。”她说,声音有些沙哑。
“再见。”我们应着。
她转身走了,军大衣的下摆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我看着她走远,直到那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路的拐角。
回到宿舍,爬上床。被窝冰凉,但累极了,很快就睡着了。梦里还在车法兰盘,一个接一个,永远车不完。车刀与工件摩擦的声音,林晚秋测量时专注的侧脸,李建国冲进门时满身的雪,这些画面碎片般旋转,最后混成一片模糊的光。
醒来时已是下午。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出一块明亮的光斑。李建国还在睡,鼾声均匀。周文明坐在床上看书,眼镜滑到了鼻尖。
我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那个梯形螺纹工件。一个多月了,螺纹依然清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想起昨夜车间里的灯光,想起她测量时微蹙的眉头,想起她的手碰触到我手时那一瞬的冰凉。
成长是什么?昨夜之前,我以为是把螺纹车到公差之内。现在我知道了,成长是在雪夜里去借一条皮带,是在凌晨四点完成五十个工件,是在精疲力尽时还能把卡尺握稳。
也是,在某个瞬间,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来面对这些。
我把螺纹工件放回枕下,躺回去。天花板上的裂缝还在那里,从墙角延伸到中央,像条干涸的河。但今天看它,觉得它或许不是裂缝,而是路——弯弯曲曲,不知通向哪里,但总归是在延伸。
窗外的雪开始化了,屋檐下滴着水,嗒,嗒,嗒,像另一座钟。听着声音昏昏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