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铁门推开时,总会发出一种声音——不是“吱呀”,是更沉钝的响,像病人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叹息。十月的第三个星期一,我推开门,那声叹息刚出口,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站在第三台车床旁。
午后的阳光从天窗斜插下来,正好落在她身上。工装有些大,袖子挽了两折,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她在低头看图纸,眉头微蹙,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一绺碎发从工作帽里溜出来,贴在颊边,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我站在原地,竟忘了迈步。
“杵那儿做甚?”王师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慌忙侧身让开,王师傅提着工具箱走过,铁皮箱子磕在水泥地上,叮当作响。他走到她身边,说了句什么,她抬起头,笑了。那笑容很浅,只是嘴角弯了弯,眼里的光却亮了起来。
“陈默!”李建国在叫我。
我这才回过神,走向自己的车床。第二排第五台,老掉牙的C620,漆皮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放下工具箱,我忍不住又朝那边瞥了一眼。她正俯身调整刀架,背脊弯出一道柔韧的弧线。
“那是林晚秋,”李建国压低声音,“钳工班的,来车间补实操课。”
林晚秋。我在心里默念一遍。晚秋,九月寒露,十月霜降,正是现在这时候。
“专心。”王师傅不知何时走过来,在我车床上敲了敲。铁床发出空空的回响。
今天的内容是车梯形螺纹。比普通三角螺纹难,角度要准,深度要匀,退刀时机差一丝,整个工件就废了。王师傅在黑板上画了示意图,粉笔吱吱地尖叫。
“梯形螺纹传动效率高,用在机床上,”他边说边画,“你们现在车的,就是普通车床丝杠的简化版。车好了,能转;车不好,就是废铁。”
他把粉笔头扔进粉笔盒,拍了拍手上的灰:“开始吧。”
我领了毛坯,圆钢,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冰凉。装夹、找正、对刀,这些基础步骤已经练了月余,可今天手却有些抖。刀尖对准工件中心时,我下意识朝第三台车床看了一眼。她也在对刀,侧脸在阳光下像瓷器,光洁得反光。
“想什么呢?”李建国用肘碰了碰我。
我摇头,按下启动按钮。
车床轰鸣起来。这声音听了一个月,本该习惯了,今天却格外刺耳。我缓缓进刀,车刀接触工件的瞬间,铁屑卷出来,蓝紫色的,带着一股焦糊味。第一刀是粗车,车去大部分余量,声音还算平稳。
该换精车刀了。我从工具箱里取出刀片,崭新的硬质合金,刃口闪着寒光。装刀时,手一滑,刀片“当啷”一声掉在工作台上。声音不大,但在机器的间隙里,清晰得像玻璃碎裂。
那边似乎有人转头看过来。我没敢抬头,弯腰捡起刀片。还好,没崩刃。
重新装刀,对刀,调整角度。梯形螺纹要车出30度角,我搬来角度尺,小心测量。尺是旧的,刻度有些模糊,我眯着眼看,汗从额角滑下,滴在尺面上,晕开一小片。
“角度不对。”
王师傅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抽走角度尺,自己对了对,摇头:“差了两度。”
我重新调整。这次更紧张,手心的汗让扳手打滑,拧了好几次才紧固。
再次启动车床。精车的第一刀下去,声音就不对——不是清脆的切削声,是沉闷的摩擦声。我连忙退刀,关掉机器。工件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在光洁的表面上像道伤疤。
废了。
我取下工件,握在手里。铁还是冰的,可我觉得烫手。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个毛坯。学校每月配给每人十五个毛坯,超额要自己买。一个三毛钱,两个六毛,是我一天的饭钱。
去废料箱的路上,要经过第三台车床。我低着头,加快脚步,可眼角的余光还是瞥见了她。她在车螺纹,动作很稳,铁屑均匀地卷出来,像一圈圈银色的弹簧。她没看我,专注地盯着刀尖,嘴唇抿成一条线。
废料箱在车间角落,是个半人高的铁皮桶,里面已经扔了不少废件。我把毛坯丢进去,“咚”的一声闷响,像是给什么判了死刑。
领第三个毛坯时,保管员老张从眼镜上方看我:“第三个了?”
我点点头。
“省着点用,”他说,“这个月才过一半。”
第三个毛坯握在手里,我忽然觉得它重了许多。回到车床前,李建国已经车好了一个,拿在手里端详。梯形螺纹清晰均匀,在光线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怎么做到的?”我问。
“慢,”他说,“越急越错。”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装夹,找正,对刀,调整角度。这次每一步都格外慢,慢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启动车床,手柄缓缓推进。刀尖接触工件,铁屑卷出——声音正常。
第一刀,第二刀,粗车完成。换精车刀,对角度。这次我反复测量了三遍,直到确认30度丝毫不差。
精车开始。这是最关键的部分,螺纹的成型就在这几刀。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刀尖与工件的接触点。铁屑均匀地流出,一圈,两圈,螺纹的轮廓渐渐清晰。
就在这时,车间那头传来惊呼。
我手一抖,刀尖在工件上划了一下。虽然立刻稳住,但螺纹面上已经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不致命,但算不得完美了。
转头看去,是周文明那边出了状况。他的车床冒出一股青烟,王师傅快步走过去,关掉了机器。周文明站在那里,脸色煞白,手里还握着进给手柄。
“烧刀了。”王师傅的声音很平静,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烧刀,车工的大忌。刀片过热烧毁,工件往往也报废了。更严重的是,如果刀片崩裂,碎片飞溅,可能伤人。周文明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我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工件。那道划痕在螺纹面上很明显,像美人脸上的疤。继续车下去,也许还能用,但不是合格品了。
关掉机器,车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周文明那边,王师傅在低声说着什么,听不清。我盯着那个半成品的螺纹,梯形槽已经成型,只差最后两刀精修。可现在,它卡在完美与缺陷之间,像我此刻的处境。
“不继续了?”李建国问。
我摇摇头,把工件取下来。螺纹握在手里,那道划痕硌着掌心。我该把它扔进废料箱吗?还是留着,当作“勉强能用”的次品?
正犹豫,那边传来她的声音。
“王师傅,我这个车好了。”
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水。我忍不住看过去。她手里举着一个工件,梯形螺纹在阳光下泛着光。王师傅接过,用螺纹规测量,游标卡尺比划,最后点点头:“不错。”
她把工件放进合格品箱,动作轻快。然后摘下工作帽,理了理头发。那一头黑发散下来,在肩头晃了晃,又利落地扎成马尾。她转身时,目光扫过车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在我这边停了一下。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她很快收回目光,拿起图纸,和旁边的女同学说着什么,两人都笑了。
我看着手里的次品,那道划痕忽然变得刺眼。三毛钱的毛坯,一个月的饭钱,王师傅的期望,还有——我看向那个合格品箱,她的工件就躺在最上面——还有那道目光,哪怕只是无意的一瞥。
我把次品放回工作台,重新领了第四个毛坯。保管员老张这次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这一次,我什么也没想。不想饭钱,不想配额,不想她那可能只是无意的一瞥。装夹,找正,对刀,调整角度。动作机械而准确,像被什么附了体。
车床启动。轰鸣声不再是噪音,成了背景。刀尖接触工件,铁屑流出,银蓝色,均匀得像尺子量过。粗车,换刀,精车。梯形螺纹一圈圈成型,30度角清晰锐利。
最后一刀。我握住进给手柄,手腕稳得像焊住了。刀尖沿着螺纹槽缓缓移动,铁屑细如发丝,连续不断。退刀的时机要准,早一丝螺纹不完整,晚一丝刀会撞上工件。
就是现在。
我手腕一抖,车刀迅速退出。机器空转的嗡鸣声中,螺纹完成了。
关掉车床,世界安静下来。耳朵里还有嗡嗡的余响,像蝉鸣的尾巴。我取下工件,梯形螺纹握在手里,这次没有划痕,没有缺陷,螺纹面光洁如镜。
我拿起螺纹规测量,30度角严丝合缝。游标卡尺量过,公差在两丝以内——比王师傅要求的三丝还精一度。
合格了。
我把工件放进合格品箱时,她的手工作品还躺在最上面。我的挨着它的,两个梯形螺纹并排躺着,在昏暗的铁箱里泛着相似的光。
王师傅走过来,拿起我的工件看了看,又看了看我。
“这个,”他顿了顿,“留着。”
我愣住。合格品不都交上去吗?
“第一个合格品,自己留着,”他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以后就知道今天的自己是什么水平。”
我接过工件,螺纹在掌心里,温的——被机器和手焐热了。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陆续离开车间,机器一台台安静下来。我收拾工具箱,动作慢了些。抬头时,看见她也刚收拾好,和同学一起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车间——也许是在看自己的车床,也许不是。
目光相遇的瞬间,很短,短到可能只是巧合。她很快转过头,马尾在身后一甩,消失在门外。
我握着那个梯形螺纹工件,螺纹硌着掌心,一圈一圈,像某种密语。李建国走过来,看了看我手里的工件,又看了看我。
“行了,”他说,“过了这坎,以后就好些了。”
我点点头,把工件小心地放进工具箱最里层。和那把小扳手放在一起——老张送的,我的第一件工具。
走出车间时,夕阳正西沉。操场的野草镀了一层金,风一吹,金色的波浪涌到天边。远处工厂的灯火已经亮起,星星点点,像提前出现的星。
我回头看了一眼车间。铁门半掩着,里面黑黢黢的,只有王师傅那台车床还亮着灯。他还在干活,身影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
今天,我车出了一个合格的梯形螺纹。今天,我知道了一个名字:林晚秋。今天,我过了第一道坎——虽然踉跄,虽然险些跌倒,但终究是过来了。
螺纹一圈圈,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就像这条路,才刚开始。
握紧工具箱的把手,铁器的冰凉透过木板传来。我朝宿舍楼走去,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长到可以触到那扇半掩的铁门。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而我,正在学会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车出自己的螺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