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床修好后的第七天,厂里的表彰大会在食堂召开。空气里还飘着昨晚白菜炖粉条的味道,混着陈年的油烟,稠得化不开。主席台是几张长桌拼的,铺了红布,布旧了,洗得发白,边角处还破了个洞,用黑线潦草缝着。
我坐在最后一排,工装是新换的,深蓝色,浆洗过,硬邦邦地硌着脖子。手心还在出汗,黏腻腻的,在膝盖上蹭了几次,也没蹭干。
厂长姓郑,五十来岁,胖,说话时肚子一颤一颤。他站在台前,手里拿着一张红纸,念着表彰名单。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带着电流的嘶嘶声,像锅里煎着什么。
“……青年工人陈默,刻苦钻研,勇于担当,修复关键设备,为厂里节约资金三千元,特此表彰,奖金五十元……”
掌声响起来,稀稀拉拉,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前排有人回头看我,眼神复杂,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一个星期前还沾满油污,在苏联机床的齿轮箱里摸索,现在却要因为那次的摸索,领五十块钱。
“下面请陈默同志上台领奖。”郑厂长说。
我站起来,腿有些软。穿过一排排长凳,工友们让开一条路。那些脸,有些认识,更多不认识,都仰着,在食堂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片晃动的葵花。
走上主席台,地板吱呀响。郑厂长把红信封递过来,我接过,薄薄的,轻飘飘的。然后是奖状,镶在玻璃框里,玻璃反着光,看不清上面的字。有人递过来一朵纸扎的红花,别在胸前,别针有点松,晃晃荡荡。
合影。我站在厂长旁边,旁边还有书记、车间主任、技术科长。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下意识眯了眯眼。光太刺眼,眼前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
散会后,老孟在门口等我。他靠墙站着,抽着烟,烟雾在他脸前缭绕,看不清表情。
“孟师傅。”我叫他。
他点点头,把烟掐灭:“走,回车间。”
路上没什么话。厂区的路灯坏了三盏,有一段路很暗,只能借着车间窗户透出的光走。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要追上老孟的。胸前的红花还在晃,我把它取下来,握在手里。纸做的,很粗糙,边缘处已经开了线。
“不高兴?”老孟忽然问。
“没有。”
“有也正常。”他说,“五十块钱,买不来那些盯着你的眼睛。”
我懂他的意思。表彰大会后,我成了“能修苏联机床的年轻人”。这称号像道符,贴在我身上,揭不掉。
回到三车间,夜班已经开始了。机器轰鸣,铁屑飞舞,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经过我身边时,有人会多看两眼,眼神里带着打量,像在看一件刚出土的物件,好奇,又有些警惕。
走到那台5A161前,它正在运转,车一根粗大的轴。操作它的是个老师傅,姓吴,见我来,点点头,没说话。机床声音平稳,齿轮啮合顺畅,和我一周前修好时一样。
“它现在是厂里的宝贝了。”老孟说,“那批纺织厂的轴,全靠它。”
“那就好。”
“好?”老孟笑了,笑声很短,像咳嗽,“等你因为修好它,惹上麻烦时,就不觉得好了。”
我没听懂,但也没问。老孟说话总这样,藏一半露一半,像冬天的井,深不见底。
麻烦来得比想象中快。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给一台C620换皮带,车间主任老赵来了,身后跟着个陌生人。那人四十多岁,穿着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手里提着个黑色人造革包。
“陈默,这是纺织厂的李工,”老赵说,“他们厂有台机床坏了,想请你去看看。”
我一愣:“我?”
“对,你。”老赵拍拍我的肩,“厂里推荐的,说你能修苏联老机床。纺织厂那台也是苏联货,型号差不多。”
李工伸出手:“麻烦小陈师傅了。”
我握了握,手很干,掌心有茧,但不是车工那种硬茧,是写字磨出来的软茧。他说话带着南方口音,软绵绵的,和厂里人粗声大气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
“什么时候去?”我问。
“现在,车在外面等着。”李工说。
我看向老赵,他点头:“去吧,我跟郑厂长说过了。算是……技术支援。”
收拾工具箱时,手有点抖。扳手、螺丝刀、游标卡尺,一件件放进去,又一件件拿出来检查。老孟走过来,往我工具箱里塞了两样东西:一包烟,一盒火柴。
“用不上。”我说。
“用得上。”他压低声音,“到了那边,先发烟,再干活。烟是开路砖。”
我懂了。
纺织厂在城西,半小时车程。厂区比机械厂干净,但也更嘈杂。织布机的轰鸣声从每个窗户里涌出来,连成一片巨大的声浪,走在里面,说话得贴着耳朵喊。
坏掉的机床在维修车间,是一台老式细纱机的牵伸部件。确实是苏联货,但比5A161小得多,也复杂得多。齿轮箱打开着,里面油黑糊糊的,看不清状况。
李工介绍了情况:机器三天前突然停机,厂里的师傅拆开看了,说是主轴齿轮打齿,但换了新齿轮,还是转不动。
“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李工递过来一支烟,“这批纱急着要,机器停一天,损失就大一天。”
我接过烟,没点,别在耳朵上。蹲下身,用手电照进齿轮箱。油太脏,看不清。我伸手进去摸,油还是温的,黏糊糊地裹在手指上。摸了一圈,在主轴最深处,触到一个硬物,卡在齿轮之间。
“有东西卡住了。”我说。
“什么东西?”
“不知道,得拿出来看看。”
李工让人拿来煤油和棉纱。我清洗齿轮箱,一遍又一遍,黑油渐渐变成浅褐色。卡住的东西露出来了——是一把螺丝刀,木柄已经碎了,金属杆扭曲变形,死死卡在两个齿轮之间。
“这……”李工脸色变了。
“上次维修时落里面的。”我说,“齿轮打齿是因为它,换新齿轮转不动也是因为它。”
取出螺丝刀费了很大劲。齿轮间隙太小,工具伸不进去,只能用铁丝弯成钩子,一点点往外勾。勾到一半,铁丝断了。换更粗的铁丝,再试。汗从额头滴下来,掉进齿轮箱里,和煤油混在一起。
一个小时后,螺丝刀终于取出来了。扭曲的金属杆上,还带着齿轮咬出的深深凹痕。我把它放在工作台上,它静静地躺着,像条死掉的蛇。
清洗齿轮箱,检查齿轮损伤。还好,除了最初打齿的那个齿轮,其他都没事。换上备用齿轮,调整间隙,加注新油。
“试试吧。”我说。
李工按下启动按钮。机器嗡嗡响起,齿轮转动,牵伸罗拉缓缓旋转。声音正常,转速正常。
“成了!”旁边一个老师傅喊起来。
李工握住我的手,用力摇:“小陈师傅,太感谢了!今晚一定要留下吃饭!”
饭是在厂食堂小灶吃的。四菜一汤,有肉,白米饭管够。我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饭了,但吃得很拘谨。李工和几个领导轮番敬酒,我不会喝,以茶代酒。他们也不勉强,只是不停地说“年轻有为”、“技术过硬”。
饭后,李工塞给我一个信封:“一点辛苦费,别推辞。”
我捏了捏,不薄。想推,但李工的手很坚决。
“收着吧,”他说,“这是规矩。外请师傅,都得给。”
回程车上,我打开信封。十张十块的,崭新,连号。一百块钱。我一个月工资才四十二块五。
车窗外,城市夜景流过。路灯连成串,商店橱窗亮着,街上还有人骑车。这一切,离机械厂那个油污的世界很远,远得像两个星球。
回到厂里已经九点多。车间里夜班正忙,我没进去,直接回宿舍。走到半路,在锅炉房后面的空地,看见几个人影在抽烟。走近了,是孙志刚和另外两个青工。
孙志刚的手还吊着绷带,挂在胸前。他看见我,没说话,只是狠狠抽了口烟。
“孙师傅。”我打招呼。
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路灯下散开:“别叫我师傅,受不起。”
气氛不对。我停下脚步。
“听说你去纺织厂了?”旁边一个青工问,语气怪怪的。
“嗯。”
“挣外快了吧?”另一个说,“还是人家纺织厂大方,我们这破机械厂,修好机器就给五十,打发要饭的。”
我明白了。那五十块奖金,还有今天的外出,成了他们眼里的刺。
“我没挣外快,”我说,“是厂里派的活。”
“厂里派的?”孙志刚冷笑,“那信封里装的是什么?空气?”
他们看见了。或者猜到了。在这种地方,什么事都藏不住。
“纺织厂给的辛苦费。”我实话实说。
“多少?”孙志刚盯着我。
我没回答。
“不敢说?”他站起来,走近两步。酒气扑面而来,他喝了酒,“陈默,我告诉你,别以为修了台破机器就了不起了。这厂里,能人多了去了,轮不到你显摆。”
他身后的两个青工也站起来。我后退一步,手摸向工具箱。老孟塞给我的那包烟还在里面,但现在用不上了。
“孙志刚,”一个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你手不疼了?”
是老孟。他慢慢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热水瓶,像是去打开水。
孙志刚僵住了。
“手伤了就好好养着,”老孟走到我们中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沉,“别到处惹事。惹出事来,厂里处分你,你爹妈还得来哭。”
孙志刚咬咬牙,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两个青工跟上去。
老孟看着他们走远,才转过头看我:“信封收了?”
“嗯。”
“多少?”
“一百。”
他点点头:“收就收了,别声张。明天拿二十出来,买烟买糖,车间里分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说,“这是规矩。你得了好处,得分润。不分,就是独食。吃独食的人,在这地方待不长。”
我懂了。五十块奖金,一百块外快,这些钱不只是钱,是秤砣,称的是人心。
“孙志刚那边……”
“他手废了,”老孟打断我,“食指和中指接上了,但弯不了,干不了精细活了。厂里正在考虑调他去仓库。”
我心里一沉。虽然不喜欢孙志刚,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难受。一只手,对于一个车工来说,就是命。
“所以他恨我?”
“恨你修好了机器,恨你出了风头,恨你手还好好的。”老孟拧开热水瓶盖,热气冒出来,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但这不怪你。要怪,怪他自己不小心,怪机器无情,怪命运不公。可人就是这样,总得恨点什么,才能熬下去。”
他喝了口水,盖上瓶盖:“回去吧,早点睡。明天活还多。”
我回到宿舍,李建国还没睡,在灯下看书。见我回来,他合上书:“听说你今天去纺织厂了?”
消息传得真快。
“嗯。”
“修好了?”
“修好了。”
他点点头,没再问。从上铺爬下来,从床头柜里拿出两个苹果,递给我一个:“食堂发的,一人一个。”
苹果不大,表皮有些皱,但很甜。我们默默地吃,宿舍里只有咀嚼的声音。
“陈默,”李建国忽然说,“小心点。”
“小心什么?”
“你现在太显眼了,”他看着手里的苹果核,“显眼的人,容易招风。”
又是这句话。老孟说过,现在李建国也说。
“我也不想显眼。”
“由不得你。”他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手艺好了,活干漂亮了,自然就显眼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他爬上床,拉灭灯。黑暗中,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睡吧。”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窗外有月光,很淡,照在墙上,像泼了一层清水。口袋里那个信封还在,硬硬的,硌着大腿。一百块钱,十张十块的,崭新,连号。这钱能买很多东西:给父亲买条好烟,给母亲买件毛衣,给自己买双新鞋。
但它也买来了一些别的东西:孙志刚的恨意,工友的嫉妒,还有那些盯着我看的眼睛。
代价。老孟说的,凡事都有代价。修好机床的代价,是成了众矢之的;挣来外快的代价,是破了厂里微妙的平衡;显眼的代价,是再也回不到默默无闻的日子。
手伸到枕头下,摸到那个梯形螺纹工件。螺纹一圈圈,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就像这条路,往前走,就得付出代价。有时是汗,有时是血,有时是别人的恨,有时是自己的孤独。
窗外的机器声还在响,夜班还在继续。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谁的悲伤或得意而停下。它只是轰隆隆地转着,像那台苏联机床,老了,旧了,但只要还能转,就得转下去。
我闭上眼睛。明天,还得早起。明天,还有活要干。明天,还得在这条路上,继续往前走。
代价就代价吧。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得扛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