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命令下来的时候，于洢刚从局长办公室出来。
文件是祁鹤递来的，一张简单的通知单，盖着后勤部的章。内容很短：第七小队全员，休假一个月。期间无需执勤，无需训练，只需保持通讯畅通，紧急情况随时召回。
“公寓已经安排好了。”祁鹤说，
“在瓦尔基里市西南区，离市中心距离适中。两室一厅，家具齐全，水电自付。”
于洢看着通知单。
“谁安排的？”
“副局长。”祁鹤顿了顿，“准确来说是前副局长，因为现在是你了。”
于洢这才想起来，她已经正式接任副局长一周了。办公室从小队宿舍搬到了警备局主楼三层，有独立的房间，窗户对着训练场。每天要处理的文件比训练时打过的子弹还多：预算审批、装备采购、人员调配、会议记录。
她几乎没时间见小队成员。良奈的腿伤好了，归队训练。朔夜代理队长职务，把小队管得井井有条。纱白和夏羽按部就班，该训练训练，该学习学习。赤云调去了第一空输大队，偶尔在食堂碰见，会打个招呼。
现在突然有一个月休假，于洢有点不适应。
“什么时候搬？”她问祁鹤。
“明天。后勤部派公车。”
第二天上午，车来了。一辆中型货车，后面拉着她们的个人物品——其实不多，每人一个背包，一个行李箱。小队七人：于洢、祁鹤、良奈、朔夜、纱白、夏羽，还有刚归队的赤云——她听说小队休假，特意申请调回来一个月。
车子开了半小时，从瓦尔基里总部所在的行政区进入居民区。街道变窄，建筑变矮，大多是五六层的公寓楼，外墙漆成各种颜色，阳台上挂着衣服，窗户开着，能听到电视声和小孩的哭声。
公寓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楼很旧，但维护得不错，外墙刚粉刷过，是淡黄色的。一楼有个小超市，门口摆着水果摊。三楼，302室。
钥匙是铜的，已经有点褪色。于洢打开门。
里面比想象中宽敞。进门是个小玄关，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客厅。客厅有沙发、茶几、电视柜，但没电视。两个卧室，一大一小，大卧室能摆三张床，小卧室摆两张。还有个卫生间，有浴缸。
“还行。”良奈把背包扔在地上，“比宿舍强。”
朔夜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视野不错，能看到街景。”
纱白已经开始检查每个角落：“厨房有灶台，但没锅。卫生间水龙头有点锈，但能用。卧室床垫……”
她按了按床垫，“硬的。”
“比训练基地的强嘛。”赤云说。
大家把行李搬进来，分配房间。
于洢、赤云、祁鹤住大卧室，良奈、朔夜、纱白、夏羽住小卧室——床不够，纱白和夏羽挤一张。
安顿好后，于洢去楼下超市买了些日用品：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毛巾牙刷。
回来时，发现电还没通。
“后勤部说今天下午通电。”祁鹤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了。”
“那晚上怎么办？”
“用蜡烛。”朔夜从背包里拿出几根蜡烛，“我带了。”
五点半，天开始暗下来。蜡烛点上，放在茶几上，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客厅。
七个人围坐在地板上——沙发还没拆包装。
“现在有吃的吗？”良奈说问
于洢从购物袋里拿出速食食品：方便面，罐头，饼干，还有几瓶水。厨房没电，烧不了水，只能干吃。
“将就一下。”她说。
大家开始吃东西。方便面干啃很硬，罐头用钥匙撬开，一人分一点。
蜡烛光晃动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安静地吃了几分钟，纱白突然开口：
“那个……我们是不是该互相认识一下？”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们不都认识了吗。”良奈说。
“我是说……真正的认识。”纱白推了推眼镜，
“比如，来瓦尔基里之前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这儿。”
没人说话。
蜡烛烧了一小截，蜡油滴在茶几上，凝固成不规则的形状。
“我先来。”纱白说，“我叫纱白，十四岁，原来是千禧年的学生。成绩……还行吧，能进千禧年高中部。但我自愿来了瓦尔基里。”
“为什么？”赤云问。
“千禧年太闷了。”纱白说，“每个人都在学，都在算，都在搞研究。我话多，喜欢聊天，在那儿没人理我。而且……”她顿了顿，“我觉得搞研究救不了基沃托斯。有些的问题不是科技能解决的。”
纱白说完，看向朔夜。
朔夜正在小口啃饼干，看到大家都看她，放下饼干。
“朔夜，十六岁，百鬼夜行的。”她说得很简单，“学院乱，我逃出来的。”
“内乱吗？”良奈问。
“嗯。”朔夜没多说，“不想卷进去，就跑来瓦尔基里了。至少这儿明码标价，给钱办事。”
轮到良奈了。
“良奈，十五岁，格黑娜的。”她声音很大，像在宣布什么，“格黑娜太乱了，天天打架。我喜欢打架，但不想为了派系打。听说瓦尔基里能开坦克，就来了。坦克多帅啊，比打架爽多了。”
她说完，看向夏羽。
夏羽低着头，在慢慢地掰一块饼干。掰成两半，再掰成四半。
“夏羽，十五岁，圣三一的。”她声音很轻，“成绩一般般。毕业前得罪了茶话会预备成员，学籍和成绩被暗改了，没高中可上。没地方去，就来了。”
“怎么得罪的？”纱白问。
夏羽沉默了几秒。“挑战踢馆打伤了对方。不是故意的，但对方有势力。”
“就这？”
“就这。”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蜡烛又短了一截。
“祁鹤你呢？”赤云问。
祁鹤一直在微笑，那种标准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祁鹤，十五岁，山海经的。”她说，“平时成绩还行，和别人相处也还行。但最后一次大考考砸了，没高中上，就来了。”
“考砸了？”良奈不信，“你看起来挺聪明的。”
“考试这种事，说不准的。”祁鹤笑了笑，“可能那天状态不好吧。”
最后是赤云。
“赤云，十四岁，没学院。”她说得很干脆，“我不是本地人，没地方去，就在黑市混。后来碰到于洢，一起干了点活，攒了钱，来了瓦尔基里。”
所有人都看向于洢。
于洢在喝水，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去。
“于洢，十五岁，山海经的。”她说，“原因……和祁鹤差不多。”
她没说实话。但也没人追问。
蜡烛烧到底了，火光跳动几下，熄灭。客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街灯的光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模糊的方格。
“我去买蜡烛。”朔夜站起来。
“我也去。”良奈跟上。
两人下楼了。客厅里剩下五个人，在黑暗中坐着。
“于洢。”纱白突然说，“你为什么当队长？”
于洢愣了一下。“上级任命的。”
“不是，我是说……你为什么愿意管我们？训练我们？带我们出任务？”
于洢想了想。
“因为你们是我的队员。”
“就这样？”
“对。”
纱白没再问。
黑暗中，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十分钟后，朔夜和良奈回来了，买了新蜡烛，还有手电筒。
蜡烛点上，客厅重新亮起来。
“电明天才来。”良奈说，“今晚只能这样了。”
“那就聊天吧。”纱白说，“反正睡不着。”
“聊什么？”
“聊……以后想干什么。”纱白说，“等不在瓦尔基里了，想做什么。”
良奈第一个回答：“开坦克。真的坦克，不是训练的。开得飞快，把路都压平。”
朔夜跟着说：“修东西。我手巧，什么都能修。以后开个修理铺，修车修枪都行。”
传来纱白的声音“我……想开个通讯公司。帮人传话，传信息，什么都传。但我不说假话。”
夏羽沉默了很久，才说：“不知道。可能……找个安静的地方，算算东西。”
祁鹤说：“我想当官，不用太大，能管点事就行。”
接着是赤云
“我想有钱。有很多钱，想买什么买什么，想去哪儿去哪儿。”
轮到于洢了。
“我想……”她顿了顿，“我想搞清楚一些事。”
“什么事？”
“比如，为什么基沃托斯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学院要斗，企业要争，普通人只能被卷进来。”于洢看着蜡烛的火苗，“还有，我的光环为什么是灰色的。”
没人说话。蜡烛的火苗跳动着，影子在墙上晃动。
“纯灰色光环很少见。”祁鹤突然说，“我查过资料。基沃托斯历史上，有记载的灰环者只有三个。一个成了联邦学生会会长，一个成了黑市头目，一个……失踪了。”
“什么意思？”赤云问。
“意思是，灰环者要么成大器，要么死得早。”祁鹤看着于洢，“没有中间选项。”
于洢想起报刊亭老头的话：灰环要么是新生儿，要么是快死的人，要么是外来者。
“那你觉得我是哪种？”她问祁鹤。
祁鹤笑了。“我觉得你会活很久。”
话题渐渐散开。聊到各学院的奇葩规定，聊到黑市的趣事，聊到训练基地的苦日子。
良奈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差点打翻蜡烛。纱白一直在笑，朔夜偶尔插一句，夏羽安静地听，赤云和祁鹤在讨论哪种速食食品最难吃。
晚上十点，大家都累了。
蜡烛还剩下小半截，于洢吹灭它。
“睡觉吧。”
卧室里，三张床挤在一起。
于洢睡中间，赤云在左，祁鹤在右。黑暗中，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于洢。”赤云小声说。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带我出来。”赤云翻了个身，“在黑市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现在……至少有个地方住，有东西吃，有事情做。”
于洢没说话。
“你呢？”祁鹤突然开口，
“于队，你后悔来瓦尔基里吗？”
于洢想了想。“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不来这儿，我可能已经死了。”
沉默。
“睡吧。”于洢说。
第二天早晨，电来了。
灯突然亮起的时候，良奈正在卫生间刷牙，吓得差点把牙刷吞下去。纱白欢呼一声，跑去开电视——但没信号，只有雪花点。
“得交电视费。”祁鹤说，“还有网费，水费，电费。”
“多少钱？”于洢问。
祁鹤算了算：“一个月大概两万联合币。七个人平摊，每人三千联合币左右。”
“不贵。”赤云说，“但得找活干。”
休假期间没有工资，只有基本补贴，一个月八千联合币。够吃饭，但不够付房租水电。
“我去打工。”赤云说，“老本行，直播打游戏。”
“我去便利店。”祁鹤说，“有个连锁店在招夜班，时薪还可以。”
良奈和朔夜表示想休息，不打算打工。纱白说可以接点私活——帮人修通讯设备。夏羽没说话，但于洢知道她在看天文书籍，可能对这方面有兴趣。
“你呢？”赤云问于洢。
“我……”于洢想了想，
“我出去转转，打听点消息。”
“打听什么？”
“什么都打听。”
上午，她们去办了各种手续：开通水电，登记居住信息，买电视信号套餐。回来时已经中午了，于洢提议去外面吃一顿。
“庆祝搬家。”
找了家小餐馆，店面不大，但人不少。点了几个菜：炒青菜，红烧肉，鱼香茄子，番茄蛋汤。七个人围一桌，吃得很快。
“比速食食品好吃多了。”良奈边吃边说。
“废话。”朔夜给她夹了块肉。
吃完饭，于洢去结账。一千五百联合币，不便宜，但值得。
下午，大家分头行动。赤云去电子城买直播设备，祁鹤去便利店面试，良奈和朔夜回公寓睡觉，纱白在网上找私活，夏羽去了图书馆。
于洢一个人在街上走。
西南区比旧城区干净，比行政区生活化。
街道两旁是各种小店：水果店、理发店、五金店、书店。行人脚步不快，有人推着婴儿车，有人牵着狗，有人提着菜篮子。
她走进一家咖啡馆。店面很小，只有四张桌子，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头顶光环是淡黄色，正在擦杯子。
“喝什么？”
“咖啡。”于洢说，“最便宜的。”
咖啡端上来，是速溶的，但很烫。于洢慢慢喝着，看着窗外。
她在想事情。
一个月休假，听起来很长，但其实很短。
她有太多事要做：收集情报给妃咲，写报告给会长，熟悉副局长的工作，还要盯着小队成员——特别是祁鹤，她总觉得祁鹤隐藏了什么。
还有凯撒。局长不知火花耶提醒过，瓦尔基里和凯撒有合作，但要把握好分寸。可她连合作的具体内容都不知道。
咖啡喝完，她付了钱，走出咖啡馆。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经过一家二手书店，她走进去。书店很旧，书架挤在一起，过道只容一人通过。空气里有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她随便翻着书。大部分是小说，教材，还有过期的杂志。在一个角落的书架上，她看到几本关于光环研究的书。
拿下来一本，《基沃托斯光环学导论》。书很厚，封面已经磨损。她翻开，目录里有关于光环颜色的章节。
找到灰色光环的部分，只有短短两页：
“纯灰色光环在基沃托斯极其罕见。不同于普通的灰色光环，记载中，仅有三位灰环者：第一位活跃于基沃托斯建城初期，成为首任联邦学生会会长；第二位活跃于五十年前，建立了最大的黑市网络；第三位出现于二十年前，后失踪，下落不明。
“学界对灰环成因尚无定论。主流观点认为，灰环象征‘空白’或‘未知’，拥有者往往具有改变现状的潜力，但也容易卷入巨大冲突。部分学者提出‘外来者假说’，认为灰环者可能来自基沃托斯之外的世界，但缺乏实证。”
于洢合上书。外来者假说。
她想起自己醒来的那个小巷，想起腰包里的临时居住证，想起“灰羽”那个名字。
也许她真的是外来者。但怎么来的？为什么来？
没有答案。
她把书放回书架，走出书店。
天色渐晚，她回到公寓。赤云已经回来了，买了一套直播设备：摄像头，麦克风，声卡，还有一台二手电脑。
“花了我两万块。”赤云一边组装一边说，“但没事，直播赚回来。”
“播什么？”
“《战术演习区》，基沃托斯最火的FPS游戏。”赤云说，“我玩得还行，应该有人看。”
祁鹤也回来了，面试通过，今晚开始上夜班，晚上十点到早上六点，时薪一千五。
“一个月能挣四万多。”祁鹤说，“够付房租了。”
纱白接了个私活，帮附近一家小公司修网络故障，报酬三千联合币。
夏羽从图书馆回来，借了几本天文书籍。
良奈和朔夜睡了一下午，现在精神了，在客厅里用纸牌玩无聊的游戏。
晚上，大家凑钱买了菜，于洢下厨做饭——她现实世界时偶尔帮家里做饭，会几个简单菜式。炒了个青菜，煮了个汤，蒸了米饭。虽然简单，但比速食食品好。
吃饭时，赤云说起直播的事。
“平台是‘momotalk’，有新开的直播功能。我注册了账号，叫‘赤云打游戏’，今晚八点首播。”
“会有人看吗？”良奈问。
“不知道，试试呗。”
祁鹤要去上夜班，吃完饭就走了。
其他人收拾完厨房，围在客厅里看赤云调试设备。
八点整，直播开始。
赤云打开游戏，进入匹配。
《战术演习区》的画面很精致，枪械模型还原度高，地图复杂。赤云起了把大狙，开局就干掉两个敌人。
“好枪！”纱白在屏幕外喊。
直播界面右侧有聊天栏，一开始没人说话。几分钟后，来了几个观众。
“新人？”
“枪法不错。”
赤云一边打一边回应，声音尽量自然。于洢坐在沙发上看着，想起现实世界的直播平台，那些游戏主播动辄几万人观看，打赏满屏飞。
赤云的直播间人数慢慢涨到三十人，五十人。有人送了几个免费的小礼物，有一个付费礼物——价值一百联合币的“星星”。
“谢谢‘不知道叫什么好’送的星星！”赤云说。
直播到十点，人数稳定在一百人左右。赤云下了播，查看收益：总共收到三个付费礼物，加起来三百联合币。平台抽成一半，到手一百五十联合币。
“还行。”她说，“第一天就有人送钱。”
“明天继续。”纱白说。
晚上十一点，祁鹤还没回来。
于洢躺在床上，听着隔壁卧室良奈和朔夜的打闹声，纱白和夏羽的低声交谈，还有客厅里赤云整理设备的声音。
这个公寓像个临时的家。
但只是临时的。
她拿出加密手机，给妃咲发了条消息：“安顿，开始收集情报。”
然后拿出会长给的加密笔，在纸上写：“休假开始，暂无异常。”
两支笔，两个任务，两个上级。
她看着天花板。
一个月休假，也许是最后放松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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