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月像钝刀割肉。
每天早晨五点,起床哨准时响起。于洢从硬板床上弹起来时,关节还在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宿舍里一片忙乱的声响:铁床摇晃,柜门开合,布料摩擦。五分钟内洗漱完毕,穿好训练服,列队集合。
石川教官永远站在训练场中央,像一尊不会倒下的雕像。他的声音在晨雾中传得很远:
“晨跑五公里!二十五分钟!”
头一周,于洢几乎每天都吐。早饭是固定的粥和馒头,跑完后经常变成胃里翻滚的酸水,在跑道边呕出来。赤云也好不到哪去,有一次跑到第三圈就跪在地上,被青木教官用脚踢了踢后背:
“站起来!爬也要爬完!”
第二周,身体开始适应。
肌肉疼转为习惯性的酸痛,呼吸在跑步中找到节奏。
于洢发现自己的耐力意外地好——也许是现实世界高中体育课打下的底子,也许是求生本能。
她开始跑进前五十名,赤云紧跟在后面。
第三周开始格斗训练。
教官是个矮壮的人,叫文宏,头顶光环是暗金色。他教最基础的拳击姿势:双脚分开,膝盖微屈,双手护头。
“打!”他指着面前的沙袋,“想象这是你的敌人!”
于洢的第一拳打在沙袋上,指骨震得发麻。松本教官看了一眼:
“发力用腰!不是用手!”
她调整姿势,旋转腰胯,拳头再次击中沙袋。这次声音沉闷,沙袋晃动的幅度大了些。
“继续!五百拳!”
训练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击打声。赤云在旁边汗如雨下,每一拳都咬着牙。有人打到三百拳时手就肿了,教官走过去:
“停了吗?继续打。”
手破皮流血的人继续打,沙袋上留下暗红色的印记。
第四周,射击训练。这是于洢等待的部分。
训练场北侧是露天靶场,二十个射击位一字排开。教官是个沉默的女人,叫高木,头顶光环是淡银色。她示范枪械拆装,动作快得像变魔术——格洛克17手枪,三秒拆开,四秒装好。
“现在你们来。”
于洢分到一把手枪。金属的冰凉感很熟悉,但她假装是第一次接触。
按照教的步骤,她慢慢拆开,再慢慢装上。
时间花了三十秒。
“太慢。”高木走到她身后,“动作标准,需要多练。”
赤云的动作更生涩,拆装花了四十五秒。佐藤没说什么,只是记在评分板上。
实弹射击在第二个月开始。
第一次站在射击位上,于洢戴上耳罩,世界瞬间安静了一半。她按照老刀教过的姿势举枪:虎口贴紧握把,左手包右手,三点一线。靶纸在二十五米外,中心是个黑色圆环。
第一发,七环。第二发,八环。第三发,九环。十发打完,平均八环。
教官走到她身后,看了会儿靶纸,又看看她:
“练过?”
“没。”
“那算有天赋。”
赤云的成绩平均六环,勉强及格。但她在步枪射击上表现更好——AKM突击步枪,三十发子弹,大部分打在七环以内。
“以前用过?”于洢私下问。
“黑市见过。”赤云说,“但没怎么练过。”
第二个月还加入了战术理论课。教室在训练场旁边的一栋楼里,桌椅固定在地面上。教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高桥,头顶光环是亮蓝色。他讲课语速很快,黑板写满各种战术图:包围、突破、撤退。
于洢发现自己理论方面很弱。那些术语、计算、战术推演,对她来说像外语。第一次理论考试,她没及格。赤云稍好一点,但也只是中等。
“要多背。”高桥在发卷子时说,
“实战中理论至少能保命。”
第三个月,训练强度再次升级。增加了野外生存项目——把学员扔到基地后山的森林里,三天时间,只给一把刀,一个水壶,一盒火柴。
于洢和赤云分到一组。
进山前,青木教官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求救信号弹:
“撑不住就拉这个。但拉了就算退出。”
森林比想象中深。树木高大,遮天蔽日,地面是厚厚的腐叶层。第一天下午,她们找到一条小溪,用刀削尖树枝插鱼。
赤云插到两条小鱼,用火柴生火烤熟。鱼肉很少,但很鲜。
晚上气温骤降。两人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窝棚,挤在一起取暖。于洢睡不着,听着森林里的各种声音:虫鸣、鸟叫、远处野兽的嚎叫。
“你说,”赤云小声说,
“如果我们在这儿死了,有人会发现吗?”
“会。”于洢说,“但可能是三天后。”
赤云笑了,笑声在黑暗中很轻。
第二天,下雨了。
小雨淅淅沥沥,窝棚漏水。
两个人浑身湿透,在雨中瑟瑟发抖。
火柴受潮点不着火,只能吃昨天剩的半条冷鱼。
第三天早晨,于洢发烧了。
可能是淋雨,也可能是累的。
她浑身发烫,走路摇晃。赤云搀着她往集合点走,路上跌跌撞撞。
“你发信号弹吧。”于洢说。
“不发。”赤云咬牙,“快到了。”
最后两公里,于洢几乎是靠意志力在走。
眼前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赤云的喘息声。
终于看到集合点的旗帜时,她腿一软倒在地上。
医疗兵把于洢抬上担架,检查体温:三十八度五。
打了一针,喂了药,于洢睡了整整一天。
醒来时在医务室,赤云坐在旁边的床上啃苹果。
“醒了?”赤云递过来一个苹果,“喏,你的。”
苹果很甜。于洢慢慢吃着,感受糖分在嘴里化开。
“多少人退出了?”她问。
“十五个。”赤云说,“都是发信号弹的。”
第四个月,审讯与反审讯训练开始了。
这是所有人最怕的部分。
训练前一周,就有传闻说这项训练会“扒掉一层皮”。教官是高桥和另一个女教官,叫森川,头顶光环是暗红色,眼神冰冷。
训练在基地的地下室进行。
没有窗户,墙壁贴满隔音材料。
灯光惨白,照得人脸发青。
于洢被绑在椅子上,手脚固定,面前是一张桌子,高桥和森川坐在对面。
“姓名。”高桥问。
“于洢。”
“年龄。”
“十五。”
“籍贯。”
“山海经区。”
问题都很基础,但接下来变了。
“你为什么来瓦尔基里?”
“想为联邦服务。”
“说谎。”森川的声音很轻,但像针一样刺耳,“你是黑市的人,想洗白身份。”
于洢心里一紧,但脸上保持平静。“不是。”
“我们有证据。”高桥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她在黑市搬运货物的模糊影像,“这个人是你吗?”
照片确实是她,但看不清脸。“不是。”
“你的同伙是谁?”
“没有同伙。”
“赤云是你同伙吗?”
“不是,只是训练认识的。”
审讯持续了半小时。问题越来越尖锐,越来越私人。于洢回答得很谨慎,只说训练手册上允许说的内容。最后,森川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下一个环节。”
房间的灯突然全灭。黑暗持续了三秒,然后强光从四面八方打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
同时,蜂鸣器的高频噪音响起,像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放大十倍,直刺耳膜。
于洢咬紧牙关。
眼睛闭着,但强光能穿透眼皮。
噪音在脑子里回荡,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于洢开始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再倒着数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停了,灯光恢复正常。她睁开眼,眼前还有光斑在跳动。
“继续。”高桥说。
第二轮审讯更粗暴。
问题重复,答案必须一致。如果说错,噪音和强光就会再次袭来。
于洢尽量保持清醒,但到第三轮时,她开始头痛,恶心想吐。
“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为联邦服务。”
“说谎。”
强光和噪音再次袭来。这次持续时间更长。
于洢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撑住。
终于,森川按下了停止键。
“差点及格。”她说,
于洢被解开束缚时,手还在抖。
走出地下室,阳光刺眼,她扶着墙站了一会儿。赤云在门外等着,脸色苍白。
“怎么样?”于洢问。
“烂。”赤云的声音有点哑,“我……差点认了。”
“认什么?”
“认我是黑市派来的卧底。”赤云苦笑,“虽然我确实是。”
于洢拍拍她的肩。“撑过去了就好。”
接下来的训练中,赤云的审讯表现一直很差。每次从地下室出来,她都要缓很久。有一次她哭了,于洢递给她水壶,她摇摇头:
“真的以后有事了,我肯定…就是被这样审死的。”
于洢没说话,只是陪她坐着。
第五个月,训练转向实战模拟。学员被分成红蓝两队,在模拟城镇里进行对抗。武器是改装过的训练枪,子弹是彩弹,打中要害算阵亡。
于洢被分到红队,赤云在蓝队。
对抗开始前,石川教官宣布规则:
“没有规则。活着的一方赢。”
模拟城镇是水泥建筑群,有街道、楼房、掩体。于洢的小队负责防守一栋三层楼。她选择顶楼窗口作为狙击位,配发的是一把改装过的SVD狙击步枪。
战斗开始。蓝队从街道两端推进,红队开火还击。彩弹在空中划过弧线,打在墙上溅开颜料。于洢瞄准一个蓝队队员,扣扳机——彩弹命中对方胸口,那人胸前的感应器亮起红灯,退出战斗。
她很快找到节奏。每一枪都很稳,十发九中。
楼下的队友在通讯器里喊:
“灰羽(训练中用的代号)打得好!继续压制!”
但蓝队改变了战术。一小队人绕到楼后,准备突入。于洢在窗口看到,立刻报告:
“后门有敌袭!”
楼下响起交火声。她继续压制街道上的敌人,直到通讯器里传来赤云的声音——是公共频道,所有人都能听到:
“红队,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
于洢愣了一秒。她听出是赤云,但声音冷静得像陌生人。
“不投降。”红队队长回复。
“那就不客气了。”
几秒钟后,楼后传来爆炸声——训练用的模拟炸药。楼体震动,于洢差点从窗口摔出去。等她稳住,看到后门已经被炸开,蓝队冲了进来。
楼下枪声密集。于洢从窗口撤回,准备下楼支援。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赤云举枪冲上来。
两人在楼梯转角相遇。
赤云枪口对准她,她也举起狙击枪。
“放下武器。”赤云说。
于洢看着她。
赤云的眼神很专注。
“不放。”
“你会输。”
“试试。”
僵持了三秒。
赤云突然压低枪口,朝于洢脚边开了一枪。彩弹打在地上,溅开的颜料沾到裤腿。
“你死了。”赤云说。
“没打中要害。”
“打中了。”赤云指了指于洢腰侧的感应器——不知什么时候亮了红灯。
于洢低头看。确实,感应器在闪。可能是刚才爆炸时震到的,也可能是她没注意到的流弹。
“好吧。”她放下枪,“你赢了。”
赤云笑了笑,笑容转瞬即逝,又变回严肃的表情。“继续战斗。”
模拟对抗结束后,红队输了。
于洢和赤云在休息区碰面。
“厉害。”于洢说。
“你也一样。”赤云递给她一瓶水,“我看到你的狙击记录了。”
“运气好。”
“不是运气。”赤云顿了顿,
“你有天赋。”
第六个月,训练进入最后阶段。
学员人数已经从最初的五百多人减少到一百五十人。
退出的人有的因为受伤,有的因为精神崩溃,有的主动放弃。
于洢和赤云都还在。
两个人的成绩在中等偏上——于洢射击优秀,格斗及格,理论较差;赤云比较均衡,但审讯方面是弱项。
最后一个月是综合考核。
连续七天,每天一项:
体能、格斗、射击、战术、理论、审讯、实战模拟
总分排名,前25%进入警备局,25%~30%去生活安全局,剩下的被淘汰。
第一天,体能考核。
包括五公里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障碍跑。
于洢五公里跑出二十二分钟的成绩,引体向上做了十五个,仰卧起坐一百个,障碍跑及格。
总分中等。
第二天,格斗考核。
一对一对抗,抽签决定对手。于洢抽到一个比自己壮一圈的人。三分钟回合,她靠灵活躲闪和几次有效击打撑到最后,裁判判定平局。
勉强及格。
第三天,射击考核。手枪二十五米靶,步枪一百米靶。于洢手枪十发平均九环,步枪十发平均八环。
总分优秀。
第四天,战术考核。纸上推演一场城市战斗,制定进攻计划。于洢画了半天图,最后交上去的方案被高桥教官批为“过于理想化”。
及格线边缘。
第五天,理论考核。
试卷一百道题,涉及战术理论、武器知识、联邦法规。于洢做完后心里没底。
成绩出来,勉强及格。
第六天,审讯考核。
再次被绑在椅子上,这次增加了睡眠剥夺——前一夜只让睡两小时。
于洢在强光和噪音中撑了四十分钟,最后因为一个纰漏被扣分。及格。
赤云在审讯考核中表现更差。
三十分钟就出现记忆混乱,差点说出不该说的。
出来后她脸色灰白,坐在休息区很久没动。
“完了。”她说,“我可能要挂了。”
“不会的。”于洢说,“其他项目你都不错。”
“但审讯占分比高。”
“…”
第七天,实战模拟考核。
这次是红蓝对抗的升级版,加入人质解救、炸弹拆除等复杂任务。
于洢的小队负责解救人质,她担任狙击掩护。
任务开始。模拟建筑里有人质(假人)和两名匪徒(教官扮演)。于洢在对面楼顶架好狙击枪,队友突入。
一切按计划进行。直到一个意外——一名匪徒拖着人质出现在窗口,用刀抵住人质脖子。
“放下武器!不然我杀了他!”
于洢在瞄准镜里看着。距离八十米,目标很小。她深呼吸,稳住心跳,瞄准匪徒持刀的手。
扣扳机。
彩弹飞出,精准命中匪徒的手腕。刀掉落,人质被队友救下。任务完成。
考核结束,总分在三天后公布。
等待的三天里,训练基地气氛压抑。
有人彻夜失眠,有人不断上厕所,有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于洢和赤云大部分时间待在宿舍,很少说话。
第三天早晨,全体学员集合在训练场。
石川教官拿着名单走上台。
“念到名字的,留下。没念到的,去那边领行李,可以滚蛋了。”
他开始念。
每个名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
于洢听到自己的名字——在中间偏后的位置。赤云的名字在她后面几个。
两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一百五十人,念了四十五个名字。剩下的一百多人默默离场,有人哭了,有人面无表情。
“留下的,”石川教官说,“恭喜你们撑过了六个月。但这只是开始。”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台下。
“接下来是分配。成绩前25%的,去警备局。后5%的,去生活安全局。中间的去支援部门。”
名单在大屏幕上显示出来。于洢找自己的名字:总排名第28,刚好卡在警备局的边缘。赤云第32,也是警备局。
两人都进了。
但于洢注意到一些奇怪的地方,
有几个名字,她记得很清楚,
早在第三个月就被淘汰了,
现在却出现在名单上,而且排名不低。
“托关系的。”赤云低声说,
“瓦尔基里这种地方,永远有门路。”
分配结束后,石川教官最后训话:
“新人们,进入体系之后,记住一件事:
坚持自己。
这个系统很复杂,有人会给你们送钱,送东西,许诺好处。收不收,是你们的选择。
但我要告诉你们,一旦收了第一次,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扫视全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
“有些人很严肃,有些人觉得不以为然。但六个月后,一年后,或者是更加以后,你们会想起我今天的话。到时候,希望你们还能坚持。”
解散后,于洢和赤云回到宿舍收拾东西。
她们被分到瓦尔基里警备局,明天就要去报到。
“终于结束了。”
赤云把训练服叠好,放进指定的回收箱。
“只是开始。”于洢说,重复石川教官的话。
“是啊。”
晚上,她们最后一次在基地食堂吃饭。
饭菜比平时好一些,有肉有菜。于洢吃得很慢,看着周围一起撑过六个月的面孔。
有些人会成为同事,有些人可能再也见不到。
吃完饭,两人在训练场边散步。夜幕降临,基地的灯一盏盏亮起。
“接下来怎么做?”赤云问,“收集情报的事。”
“先站稳脚跟。”于洢说,“等有了权限,再慢慢来。”
“门主那边……”
“等休假时联系。”
两人沉默地走着。
六个月,从陌生人到可以背靠背的伙伴。
于洢想起第一次见到赤云时,那个在黑市仓库里提着袋子的女孩。
“赤云。”
“嗯?”
“谢谢。”
“谢什么?”
“很多事。”
赤云笑了笑。“你也一样。”
回到宿舍,于洢躺在床上。六个月,像一场漫长的梦。于洢想起现实世界的高中,想起教室,想起同学,想起那些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日常。
那些都远了。
现在她是于洢,
十五岁,
瓦尔基里警备局新进学员。
头顶灰色光环,包里藏着一把加密手机。
明天,新的开始。
于洢闭上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