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洢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铁皮屋的屋顶有处破洞,几缕灰白的光线从那里漏进来,照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于洢坐起来,浑身酸痛。
昨天训练步枪的后坐力还在肩膀上留着钝痛,凌晨守夜的疲惫像一层湿布裹着大脑。
数了数钱,两千一百五十块。
薄薄一叠纸钞,用橡皮筋扎着,塞在腰包最里层。
这点钱在基沃托斯够活多久?
一个月?
两个月?
前提还是不交保护费,不住铁皮屋,不吃压缩饼干。
需要更多。
从腰包里拿出最后一块压缩饼干,就着水壶里昨晚剩下的水吃完。水有点铁锈味。
于洢穿上外套——一件从旧货摊买的深灰色夹克,袖口已经磨得起毛——换掉那件潮了的运动服。把甩棍别在后腰,腰包系好,走出铁皮屋。
清晨的棚户区很安静。
几个早起的人在生炉子,烟味混在潮湿的空气里。
于洢走到公共水龙头下洗脸,水冰凉刺骨。
她看着水洼里的倒影:头发乱糟糟,脸色苍白,灰色光环在晨光中显得更不显眼了。
今天要去老陈杂货店干活。
早上八点。
她到的时候,老陈正在卸货。
一辆小卡车停在店门口,司机在往下搬纸箱。于洢上前帮忙。
“早。”老陈说,光环在晨光中显得很亮。
“早。”
他们一起把纸箱搬进店里。
都是日用品:卫生纸、洗衣粉、肥皂、罐头。搬完后,老陈给了她五十块。
“今天店里没太多活,你整理一下货架就行。”
于洢接过钱,开始整理货架。
把快过期的商品挪到前面,补齐空位,擦掉货架上的灰尘。动作机械,脑子里却在想别的。
昨晚那个叫赤云的家伙。
淡红色光环,十四五岁的样子,就是个小孩,但眼神很老练。
“以后可能常见面”
是什么意思呢?
黑市的人互相认识很正常,
但那句话里似乎有别的东西。
中午,老陈给了她盒饭。
今天的菜挺好的:米饭,炒白菜,还有两片肉。
于洢蹲在店门口吃,看着街上的行人。
一个穿不知道校服的哪个学院的学生走过,头顶光环是明亮的粉色,背着一个印着学院徽章的书包。
几个穿工装的人聚在街角抽烟,光环都是暗绿色。
一辆印着“凯撒安保”标志的巡逻车缓缓驶过,车里的人头顶光环是统一的亮蓝色。
这个世界每个人似乎都有归属,除了…。
“灰羽!”
有人叫她。
于洢转头,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人。
是赤云。
还是昨晚那身深色外套和牛仔裤,双肩包背在身后。
赤云朝于洢招招手,穿过街道走过来。
“有事吗?”于洢站起来。
“老王让我来找你。”赤云说,声音比昨晚清亮些,“今晚有个活,缺人手。你去不去?”
“什么活?”
“运货。一批…军火,从码头到北区仓库。”赤云顿了顿,“风险比昨晚大,凯撒的巡逻队最近加强了,听说还整了两辆坦克过来。”
坦克…
于洢想起昨天老刀说的,凯撒在山海经学院处理抗议事件。看来冲突在升级。
“报酬多少?”
“一人八百,如果顺利,还有两百奖金。”
一千块啊
于洢算了算,干完这一单,她就有三千多了。
“我去。”
“那行。”赤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地址在这儿。晚上十点,准时到。别带太多东西,行动要快。”
纸条上写着一个码头地址:
第七区三号码头,仓库B-7。
“知道了。”
赤云转身要走,又停下来。“你会用枪吧?”
“会一点。”
“那最好。”赤云说,“今晚说不定要动枪。自己带家伙,如果没有,仓库里有备用的。”
说完她就走了,步伐很快,消失在街角。
于洢把纸条塞进口袋,继续吃完盒饭。下午的活不多,她提前一小时干完,跟老陈说了一声,离开杂货店。
她先去三巷5号。
老刀不在,地下室锁着门。
于洢只好回铁皮屋,检查自己的装备。
甩棍,金属的,二十厘米长。
绷带三卷。
压缩饼干吃完了。
手电还能用。
火柴半盒。
还甚至有一把格洛克17手枪——是老刀昨天给她的,说“借你用,别弄丢”。
弹匣里还有十发子弹,腰包里还有一个备用弹匣,也是十发。
二十发子弹。
够吗?
不知道。
晚上九点半,于洢离开铁皮屋,往码头方向走。
夜风很凉,吹得外套猎猎作响。
街道上人不多,路灯间隔很远,有些路段一片漆黑。
于洢走得很快,手一直按在腰后的手枪上。
三号码头在第七区南端,靠近江边。
这里白天是正规货运码头,晚上似乎成了黑市交易的集散地。
于洢到的时候,码头静得出奇,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和远处货轮的汽笛声。
找到仓库B-7,那是个老旧的砖结构仓库,墙皮剥落,窗户用木板封死。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
于洢推门进去。
仓库很大,堆满了木箱和麻袋。
天花板很高,几盏吊灯发出昏黄的光。
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赤云也在,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男人脸上有道疤,于洢认出是疤脸强——铁轨窝那个收保护费的。
“来了。”赤云看到她,走过来,
“这是强哥,今晚的负责人。”
疤脸强打量了于洢一眼。
“灰环。老王推荐的?”
“嗯。”
“行吧。”疤脸强指了指仓库角落,“那边有武器,自己挑。十分钟后出发。”
角落堆着几个木箱,打开着,里面是各种枪械:手枪、冲锋枪、步枪,还有几个长条形的箱子,看起来像是更专业的武器。
于洢挑了一把MP5冲锋枪——老刀教过她这个,说它后坐力不大,适合新手。又拿了四个弹匣,每个三十发。
赤云也挑了一把,是AKS-74U短突击步枪。
她动作熟练地检查枪械,上弹匣,开保险关保险。
“用过?”于洢问。
“用过几次。”赤云说,“想在黑市混,不会用枪活不长。”
“你多大了?”
“十四。”赤云看了她一眼,“你呢?”
“十五。”
赤云点点头,没再说话。
疤脸强把所有人召集过来。
“今晚的货在五号码头,三艘渔船运过来的。我们要把它们运到北区13号仓库。路线已经规划好了,走小路,避开主街。但凯撒的巡逻队最近很活跃,尤其是今晚,他们有两辆轻型坦克在附近巡逻,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
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所以我们要快。”疤脸强继续说,
“货车已经准备好了,三辆。每辆车三个人,一个司机,两个护卫。我带队,赤云和灰羽跟我一辆车。其他人分两组。有问题吗?”
没人说话。
“准备出发。”
三辆厢式货车停在仓库外,漆成深灰色,没有标识。于洢和赤云上了中间那辆车,疤脸强开车。货厢里堆着一些木箱,用帆布盖着。
“货在哪儿?”于洢问。
“到了五号码头再装。”疤脸强发动车子,
“坐稳。”
车队驶出码头区,进入夜色中的街道。疤脸强开得不快,专挑小巷走。车厢里很暗,只有仪表盘的微光。于洢握着冲锋枪,手指搭在护木上,掌心有点汗。
“紧张?”赤云突然问。
“有点。”
“正常。”赤云说,“我第一次出这种活的时候,手抖得枪都拿不稳。”
“你干这行多久了?”
“半年。”赤云看向窗外,“我不是本地人,没钱。”
于洢不知道说什么。
“你呢?”赤云问,“从哪儿来的?灰环很少见。”
“外面。”
“外面是哪儿?”
“很远的地方。”
赤云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
车子开了二十分钟,到达五号码头。
这里比三号码头更破败,岸边的路灯大部分都坏了,只有几盏还亮着,光线微弱。
三艘小渔船停在码头边,船上有人影晃动。
疤脸强停车,下车打了个手势。
渔船上的人开始卸货——一个个长条形的木箱,用麻绳捆着,两个人抬一个。
“快点!”疤脸强压低声音喊。
他们开始把木箱搬到货车上。于洢和赤云也帮忙。木箱很沉,里面应该是步枪或者更重的东西。搬了十几个箱子,突然远处传来引擎声。
这不是汽车引擎,是更低沉、更有力的声音。
“坦克!”有人喊。
远处街道的转角,两辆坦克缓缓驶出。
车身漆成深灰色,炮塔上印着凯撒集团的标志。
“隐蔽!”疤脸强吼。
所有人立刻停下动作,躲到货车和码头设施后面。于洢和赤云躲到一个集装箱后面,从缝隙往外看。
坦克停下了,距离他们大约一百米。炮塔转动,探照灯打开,刺眼的光柱扫过码头。
“凯撒安保!”扩音器传来声音,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
没人动。
“重复一遍!放下武器,双手抱头!”
疤脸强从藏身处走出来,手里没拿武器。
“长官,我们是合法运输,有许可证。”
一个穿黑色作战服的人从坦克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步枪。“许可证号。”
疤脸强报了一串数字。那人用平板电脑查了查,然后摇头。“许可证无效。这批货我们要扣下。”
“不可能,我昨天才办的……”
“我说无效就无效。”
那人打断他,
“要么交出货,要么以走私军火罪逮捕你们。选吧。”
气氛僵住了。
于洢躲在集装箱后,握紧冲锋枪。
看到疤脸强的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准备战斗。
但对方有两辆坦克,还有至少十个步兵。他们这边只有八九个人,武器最多是步枪,怎么可能打得过坦克?
就在僵持时,赤云突然拉了拉于洢的袖子。
“那边。”她低声说,指了指码头另一边。
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机械设备,其中一个用帆布盖着,形状很长。赤云猫着腰跑过去,于洢跟上。
帆布下面是一把枪。
一把大枪。枪身很长,枪管有手臂那么粗,下面有两脚架,后面有个巨大的枪机。于洢没见过这种枪,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步枪。
“PTRS-41。”赤云低声说,“反坦克步枪。老古董,黑市里偶尔能看到。”
“你会用?”
“见过别人用。”赤云掀开帆布,露出整把枪,“装弹,瞄准,扣扳机。原理都一样,就是后坐力大得能把肩膀震碎。”
于洢看着这把枪。
枪身很长,大约有一米八,比她身高还高。枪口粗得像水管。
“想用它打坦克?”她问。
“只能试试。”赤云说,“普通子弹打不穿坦克装甲,但这个可以——如果打得准的话。”
远处,疤脸强还在和凯撒的人周旋。但对方已经不耐烦了,步兵开始散开,形成包围圈。
“没时间了。”赤云开始检查枪械。她拉开枪机,枪膛是空的。又从旁边找到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几发巨大的子弹。弹头有手指那么粗,黄澄澄的,尾部有复杂的底火结构。
“14.5毫米穿甲弹。”赤云拿起一发,塞进枪膛,推上枪机,“理论上能打穿三十毫米的装甲。就是不知道坦克的装甲多厚。”
于洢看向远处的坦克。那两辆坦克看起来不新,但也不旧。炮塔和车身的装甲在探照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我来吧。”她说。
赤云看向她。“你会用?”
“学过步枪。”于洢接过PTRS-41。枪很重,至少有二十公斤。她趴到地上,把两脚架打开,架在一个水泥墩上。透过机械瞄具,瞄准最近的那辆坦克。
距离大约一百米。目标很大,但她在发抖——枪太重,手不稳。
“呼吸。”赤云趴在她旁边,“瞄准炮塔和车身的连接处,让它瘫痪掉。或者瞄准履带,打断了就跑不了。”
于洢深呼吸,努力稳住手臂。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坦克上来回晃动。她想起老刀的话:
控制。枪是你的延伸。
她吐出一半气,屏住呼吸,食指搭上扳机。
扳机很重。
她慢慢用力,感觉到阻力点,继续压。
枪响了。
声音像炸雷一样在码头炸开。后坐力狠狠撞在她肩上,震得她整个人往后滑了半米。肩膀像被铁锤砸中,剧痛传来。耳朵里全是嗡嗡声,什么也听不见。
但她看到了结果。
那辆坦克的炮塔和车身连接处,冒出了一小团火花。坦克的引擎声突然变了调,像哮喘病人一样嘶哑起来。炮塔卡住了,探照灯也熄灭了。
“打中了!”赤云喊。
但另一辆坦克反应过来了。
炮塔转向这边,炮管压低。
“跑!”赤云拽起于洢。
她们刚爬起来,坦克开炮了。
不是主炮,是并列机枪。一串子弹扫过来,打在她们刚才趴着的水泥墩上,碎石飞溅。于洢和赤云连滚带爬地躲到集装箱后面,子弹追着她们打,在集装箱上打出一串弹孔。
码头另一边也响起了枪声。疤脸强他们开火了,和凯撒的步兵交上火。枪声密集,混着喊叫声。
“继续!”赤云对于洢喊,“再打一发!打另一辆!”
于洢咬牙,重新架起PTRS-41。
肩膀疼得厉害。她装上一发新的穿甲弹,推上枪机,瞄准第二辆坦克。
这辆坦克的炮塔已经转过来,机枪正在扫射疤脸强他们的位置。于洢瞄准履带——坦克在移动,瞄准不容易。
她深呼吸,稳住,扣扳机。
第二声炸雷。
后坐力再次撞在肩上,剧痛让她差点松手。但这发打中了——坦克的左侧履带突然断裂,金属履带板哗啦啦散落一地。坦克歪向一边,停住了。
“漂亮!”赤云拍了她一下。
两辆坦克都瘫痪了。凯撒的步兵失去了装甲支援,开始后退。
疤脸强他们趁机猛攻,很快把对方压制住。
战斗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凯撒的人撤退了,留下两辆瘫痪的坦克和几个伤员。疤脸强这边也伤了两个人,但不致命。
“清理现场!”疤脸强喊,“把货装上,快!”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剩下的木箱搬上货车。
于洢和赤云也帮忙,于洢的肩膀每动一下都疼,但她咬牙坚持。
搬完后,车队立刻出发。
疤脸强开得飞快,在小巷里穿梭。车厢里,于洢靠在箱子上,捂着肩膀。
“我看看。”赤云说。
于洢拉开夹克和里面的衣服。左肩已经紫了一大片,肿了起来。
“没骨折,但肯定挫伤了。”赤云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管药膏。
“抹上,能消肿。”
药膏凉凉的,抹在皮肤上缓解了一些疼痛。
“谢谢。”于洢说。
“该我谢你。”赤云说,
“没有你那两枪,今晚我们都得完蛋。”
车队安全到达北区13号仓库。
卸货,清点,签字。疤脸强给每人发了钱——不是八百,是一千五。
“奖金。”他说,“今晚干得漂亮。”
于洢接过钱,厚厚一叠。加上之前的两千多,现在她有三千五了。
“那两辆坦克怎么办?”有人问。
“凯撒会来拖走的。”疤脸强说,
“不过他们得先解释为什么坦克会在黑市码头出现,这可不是安保合同里允许的。”
众人散去。于洢和赤云一起走出仓库。
“你住哪儿?”赤云问。
“铁轨窝。”
“我也住那边。”赤云说,“一起走?”
“好。”
她们沿着街道往铁轨窝走。夜很深了,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枪法不错。”赤云说,“跟谁学的?”
“老刀。”
“老刀啊。”赤云点点头,
“他教出来的都不差。”
“你认识他?”
“听说过。”赤云说,“黑市里教用枪的就那么几个,老刀是最好也最贵的。”
于洢想起那八百五十块的子弹钱。
“不过贵有贵的道理。”赤云继续说,“至少你能活着用上他教的东西。”
她们走到铁轨窝。
棚户区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
“我住那边。”赤云指了指一条小巷,
“明天有空吗?老王说还有个活,可能需要两个人。”
“什么活?”
“护送一批货去山海经学院。”赤云说,“报酬不错,一人两千。但风险也大,要穿过凯撒的控制区。”
两千。于洢心动了。如果干成,她就有五千多了。
“我去。”
“那行,明天中午在这儿见。”赤云说,“带上家伙。”
“好。”
赤云转身走进小巷。于洢看着她消失,然后回到自己的铁皮屋。
躺下时,肩膀疼得厉害。
她拿出赤云给的药膏,又抹了一些。
药味有点刺鼻,但凉凉的舒服。
于洢想起今晚那两枪。PTRS-41的后坐力,坦克履带断裂的声音,凯撒的人撤退的场景。
帮了一个忙,赚了一千五百块,还可能交了一个朋友。
在这个世界,这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于洢闭上眼,睡着了。
梦里没有枪声,只有一片灰色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