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很慢。
于洢靠着树干坐了一夜,断断续续地打盹,每次都被远处隐约的警笛声或野狗的吠叫声惊醒。清晨的雾气像一层灰色的纱布,罩在废弃的铁轨和荒草上。她浑身发冷,运动服被露水打湿,贴在皮肤上。
于洢站起来,活动僵硬的四肢。腰包还在,甩棍还在,压缩饼干还剩四块。吃了一块,干涩的饼干碎屑粘在喉咙里,她用力吞咽,没有水。
需要水
需要住处
需要钱。
她沿着铁轨往有建筑的方向走。
走了大概半小时,看到一片低矮的棚户区。铁皮屋顶,木板墙,烟囱冒着稀薄的炊烟。空气里有烧柴火和煮粥的味道。
于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巷子很窄,地面是泥泞的土路。早起的人已经在忙碌:一个老太太在门前生炉子,头顶光环是黯淡的黄色;两个小孩追着一条瘦狗跑过,光环都是明亮的白色;几个男人蹲在路边抽烟,头顶光环颜色杂乱,看到她时目光警惕。
她走到一个卖早餐的摊子前。摊主是个中年妇女,系着脏围裙,正在煎一种面饼。铁锅滋滋作响。
“怎么卖?”于洢问。
“五十一张。”妇女头也不抬。
于洢摸了摸口袋,一分钱没有。
“能用东西换吗?”
妇女抬头看她,
“什么东西?”
于洢从腰包里拿出一卷绷带。“医用绷带,没开封。”
妇女接过绷带,捏了捏,又看了看包装。“行吧,换两张。”
交易完成。于洢拿着两张热腾腾的饼走到墙角,蹲下来吃。
饼很油,但很香,里面夹了点咸菜。她几口吃完第一张,把第二张包好塞进腰包。
“新来的?”旁边有人说话。
于洢转头,看到一个老头坐在门槛上,端着碗喝粥。头顶光环是暗绿色,几乎要熄灭。
“算是。”于洢说。
“住哪儿?”
“没找。”
老头喝了口粥,咂咂嘴。“这片叫铁轨窝,住的都是没学院的。警备局每个月来查一次,抓几个黑户交差。你要想住,得交保护费。”
“多少?”
“一个月三百块。”老头说,“交给疤脸强,他是这片管事的。不交的话,晚上就有人来请你搬出去——用棍子请。”
于洢沉默。
老头放下碗,指了指巷子深处。“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右转,有个蓝色铁皮的屋子。疤脸强一般上午在。去不去随你。”
于洢站起来。“谢谢。”
“不用谢。”老头又端起碗,“在这儿活着不容易。祝你好运,灰环的。”
第三个路口右转,果然看到一个蓝色铁皮屋。门开着,里面传出打牌的声音。于洢走到门口,往里看。
屋子不大,摆着几张破桌子,四个男人在打牌,烟味浓得呛人。坐在上首的是个光头,脸上有道疤从额头划到下巴,头顶光环是暗红色,亮度中等。应该就是疤脸强。
“有事?”一个瘦子抬头问。
“交保护费。”于洢说。
疤脸强放下牌,打量她。“新面孔。住多久?”
“先住一个月。”
“三百块。现金。”
“现在没有。”于洢说,“能宽限几天吗?我去挣。”
疤脸强笑了,露出黄牙。“宽限?行啊,按规矩,第一天一百,第二天两百,第三天三百。三天后还不上,滚蛋。或者……”
他目光在于洢身上扫了扫,
“你这样的小孩,去南街站街,一晚上就能挣够。”
另外三个人哄笑。
于洢没说话。
疤脸强摆摆手。“去吧去吧,三天后我来收钱。记住,别耍花样。”
于洢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牌局继续的声音。
她回到主街,时间还早,店铺刚开门。她沿着街走,看到一家杂货店门口贴着招聘启事:
搬运工,日结,300/天,包午餐。
于洢走进去。店里堆满货物,光线昏暗。
柜台后坐着一个胖男人,头顶橙色光环,正在看报纸。
“应聘搬运工。”于洢说。
胖男人抬头看她。“小孩?”
“力气够。”
胖男人放下报纸,从柜台后走出来。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试工一小时。搬那批货。”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纸箱,“搬到后面仓库,按顺序码好。干得好就留。”
纸箱不小,每个大约十五公斤。于洢开始搬。箱子不重,但数量多,有五十多箱。她一趟搬两箱,来回跑。汗很快湿透了后背。
一小时后,胖男人检查了仓库。“还行。今天干完,下午五点结账。中午有盒饭。”
“谢谢。”
“叫我老陈就行。”胖男人说,“你叫什么?”
“灰羽。”
“灰环啊。”老陈点点头,没多问,“去洗把脸,继续干。”
于洢在店后面的水龙头下冲了脸,水冰凉。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黑眼圈明显,灰色光环在头顶静静悬浮。
她回到店里继续搬货。
中午,老陈给了她一个盒饭:米饭,一点青菜,两片肥肉。她蹲在店门口吃完,把饭盒洗干净还回去。
“下午还有一批货要来。”老陈说,“送货车三点到,你帮着卸。卸完就能走。”
“好。”
下午三点,送货车准时来了。一辆小卡车,司机是个年轻人,头顶光环是淡蓝色。车上装着各种日用品:洗衣粉、卫生纸、罐头、饮料。于洢和老陈一起卸货,搬到店里码好。
干完活,老陈点了三百块给她。“明天还来吗?”
“来。”
“行,早上八点开门。”
于洢拿着钱走出杂货店。三百块,薄薄三张纸钞,印着“基沃托斯联合银行”的字样和复杂的花纹。
她先回铁轨窝,找到疤脸强,交了一百。
“剩下的两天内给。”疤脸强数了钱,塞进口袋,“住哪儿自己找空屋子,别惹事。”
于洢在棚户区转了一圈,找到一间没人住的铁皮屋。门没锁,里面只有一张破床垫和一个锈铁桶。地上有垃圾,墙上有霉斑。她简单打扫了一下,把床垫拖到墙角。
至少今晚有地方睡了。
第二天,她继续去杂货店干活。
老陈让她整理货架,清点库存。
活不重,但琐碎。中午还是盒饭,下午又有货到。
第三天,她干完活拿到三百块,先去交了剩下的两百保护费,然后去几个大回收站逛了一圈,淘了点东西:一个塑料盆,一条旧毯子,一个表皮砸烂的热水壶。又去小吃摊买了五个馒头,一百块。
晚上,她躺在铁皮屋的床垫上,盖着毯子。
屋顶有个洞,能看到一小片夜空。
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的光污染把天空染成别的颜色。
她算了一下:三天挣了九百,花了三百保护费,一百生活用品,还剩五百。
按照老陈杂货店的工资,一个月干满能挣九千。但黑市的临时居住证有效期只有三十天,她需要更多钱去买假身份,或者找到学院挂靠。
需要更快挣钱的方法。
第四天早上,她去杂货店的路上经过黑市广场。时间还早,但已经有人开始摆摊。她看到一个摊位前围了几个人,在议论什么。
“听说了吗?昨晚南区又出事了。”
“凯撒的巡逻队和黑市的人干起来了,死了两个。”
“为了那批军火?”
“可不是。现在查得严,货都出不去。”
于洢放慢脚步听。
“老大姐那边缺人吗?”
“缺,但不敢用生面孔。警备局盯得紧。”
于洢继续往前走,脑子里想着“军火”两个字。高风险,高回报。
但她连枪都不会用。
到杂货店时,老陈正在柜台后算账。看到她进来,抬头说:“今天活儿不多。你要是有空,帮我去南街送趟货。”
“送货?”
“给老客户送点东西。”老陈指了指柜台旁的两个纸箱,“不远,走过去十五分钟。送货费五十块。”
于洢看了看纸箱,不大,但看起来挺沉。“什么东西?”
“别问。”老陈说,“送到就行。地址在这儿。”他递过一张纸条。
于洢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南街17号,后门。
“现在去?”
“嗯。”老陈把纸箱推过来,“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于洢抱起纸箱。确实沉,每个至少十公斤。她一手一个,走出杂货店。
南街比主街更乱。两侧是仓库和修理厂,墙上满是涂鸦。行人很少,偶尔有货车驶过。她找到17号,是个废弃的修车厂,卷帘门关着。她绕到后门。
后门是扇铁门,门上有个小窗口。她敲了敲门。
窗口打开,露出一双眼睛。“谁?”
“老陈让我送货。”
“暗号。”
于洢一愣。老陈没给暗号。
“没有。”她说。
窗口里沉默了几秒,然后门开了条缝。
一个瘦高个男人探出头。他看了于洢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箱子。
“进来。”
于洢走进去。里面是个仓库,堆满各种机械零件和木箱。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吊灯。除了开门的瘦高个,还有三个人在清点货物。
“放那儿。”瘦高个指了指墙角。
于洢放下箱子。
瘦高个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看了一眼,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递给于洢。“行了,走吧。”
“老陈说……”于洢接过钱。
“我知道。”瘦高个打断她,“告诉他,下次换个人来。小孩太显眼。”
于洢没说话,转身离开。走出修车厂时,她听到里面的人在议论:
“这也敢用?”
“老陈胆子越来越大了。”
“最近缺人,没办法。”
于洢快步离开南街。
回到杂货店,她把五十块送货费给老陈。老陈数了数,抽出一张二十的还给她。“辛苦费。”
“谢谢。”于洢接过钱,“那些人说下次换个人。”
老陈叹了口气。“最近查得严,靠谱的人不好找。你先干店里的活吧。”
“老陈,”于洢问,“你知道哪儿能学用枪吗?”
老陈抬头看她,眼神复杂。“想干黑市的活?”
“想挣钱。”
“枪不是玩具。”老陈说,“一响,要么你死,要么别人死。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老陈沉默了一会儿,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张名片。“去这儿问问。别说我介绍的。”
名片上只有一个地址:旧城区三巷5号。没有名字,没有电话。
于洢收好名片。“谢谢。”
“不谢。”老陈摆摆手,“活着回来。”
下午干完活,于洢按照名片地址找到三巷5号。那是个地下室入口,门牌已经锈蚀。她走下楼梯,敲了敲门。
门开了条缝,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看着她。“什么事?”
“学用枪。”
男人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头顶灰色光环上停留了几秒。“有钱吗?”
“多少?”
“基础课,五千。包教会手枪和步枪。”
于洢摸了摸口袋,她只有不到六百块。
“现在没有。”她说,“能先学,后付钱吗?”
男人笑了。“你当我是做慈善的?有钱再来。”说完就要关门。
“等等。”于洢伸手抵住门,“我能干活抵学费。”
男人停下来,看着她。“你会什么?”
“搬货,跑腿,什么都行。”
男人想了想。“进来吧。”
地下室很大,分成几个区域。
一边是靶场,摆着几张破桌子,上面放着拆开的枪械零件。一边是仓库,堆满木箱。
还有一边是生活区,有床和炉子。
“叫我老刀。”男人说,“这儿我说了算。你想干活抵学费,行。
但我这儿的话都不干净,风险大。干不干?”
“干。”于洢说。
老刀点点头。
“今天先试试。看到那批箱子没?”
他指了指仓库角落的十几个木箱,
“搬到那边墙角,按大小码好。”
箱子很沉,每个至少三十公斤。于洢开始搬。老刀坐在一边抽烟,看着她。
搬完箱子,于洢浑身是汗。
“还行。”老刀说,“明天晚上八点过来,有批货要运。干得好,我教你用枪。”
“什么货?”
“别问。”老刀弹了弹烟灰,“到时候就知道了。”
于洢离开地下室时,天已经黑了。她回到铁皮屋,吃了两个馒头,喝了几口水。躺在床上时,浑身酸痛。
第二天晚上八点,她准时到三巷5号。地下室里有五六个人,都在整理装备。老刀看到她,扔给她一个背包。
“背上。跟着我。”
背包很沉,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于洢背上,跟着老刀和其他人走出地下室。外面停着一辆没有标识的面包车。
“上车。”
车子驶入夜色。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声。于洢坐在角落,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一个废弃的码头。江风很大,带着水腥味。远处有货轮的灯光,像浮在水面上的星星。
“搬,都快点。”老刀说。
众人下车。码头边停着一艘小艇,艇上堆着麻袋。他们开始把麻袋搬到面包车上。麻袋很沉,于洢和其他人两人抬一袋,来回跑了十几趟。
快搬完时,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几束车灯刺破黑暗,朝码头扫来。
“操!”老刀骂了一句,“凯撒的人!”
所有人立刻停下动作,拔出武器。于洢看到老刀手里多了把手枪。
“上车!快!”
他们跳上面包车,老刀猛踩油门,车子冲出去。后面的车紧追不舍,枪声响起——这次是实弹,打在车身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低头!”有人喊。
于洢趴下。子弹从车窗飞过,打碎玻璃,碎片飞溅。车在码头区横冲直撞,撞翻几个货箱,拐进一条窄路。
“甩掉他们!”老刀吼。
面包车冲过一个斜坡,腾空而起,重重落地。于洢撞在车厢壁上。后面追来的车也冲过斜坡,但有一辆撞在路墩上,翻滚着停下。
“还有两辆!”
车子冲进一片仓库区。
老刀突然刹车,对车厢里喊:“下车!分散跑!老地方见!”
所有人跳下车,四散奔逃。
于洢跟着一个矮个子往仓库深处跑。
身后枪声不断,脚步声越来越近。
矮个子突然拐进一个仓库,于洢跟进去。里面堆满集装箱,像个迷宫。他们在集装箱间穿梭,试图甩掉追兵。
“这边!”矮个子推开一个集装箱的门,钻进去。
于洢跟进去,关上门。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门缝透进一点光。两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分头搜!”
“找到他们!”
脚步声在仓库里回荡。于洢握紧腰后的甩棍,手心全是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走了吗?”矮个子低声问。
“不知道。”
“再等等。”
又等了五分钟,
矮个子慢慢推开门,探头看了看。
“走了。”
他们走出集装箱。
仓库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的警笛声。
“回老地方。”矮个子说。
他们小心翼翼走出仓库,沿着小巷回到三巷5号。其他人已经回来了,老刀正在清点人数。
“少了一个。”有人说。
“谁?”
“阿亮。”
老刀叹了口气,点了支烟。“明天去找。现在分钱。”
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几叠钞票,每人分了一千块。于洢拿到钱时,手指有点抖。
“今天表现不错。”老刀看着于洢,“明天开始,教你用枪。”
“谢谢。”
“别谢太早。”老刀吐出一口烟,
“这行当,今天活着,明天可能就死了。想清楚。”
于洢没说话,把钱塞进口袋。
走出地下室时,已经是凌晨。
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流浪猫在垃圾桶边翻找食物。于洢抬头看天,灰色光环在夜色中像一道淡淡的印记。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钞票。一千块。
比在杂货店干三天还多。
风险越大,回报越大。
于洢回到铁皮屋,躺下时浑身还在抖。不是害怕,脑子里反复回放码头的枪声、子弹打在车身上的声音、集装箱里的黑暗。
于洢闭上眼,深呼吸。
明天开始学用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