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沃尔夫蜷缩在他那间用最后信用点租来的“安全屋”里，厚重的窗帘拉得死紧，一丝光也透不进来。空气中有隔夜外卖和汗液混合的酸馊味。他手里紧攥着那个老沃尔夫留给他的、形似老式寻呼机的加密通讯器，指节捏得发白。
距离他发出那条绝望的求救信息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小时。三十六小时里，公寓外那无声的侵扰变本加厉——电梯永远在他需要时“例行检修”；深夜水管会毫无征兆地轰鸣；甚至有一次，他放在床头充电的备用手机，屏幕自己亮起，飞快地闪过一帧帧他躲在窗帘后偷拍赛莫斯和卡特并肩离去的模糊照片，然后又瞬间黑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直接的攻击，但这种如影随形、无处不在的掌控感，比刀子架在脖子上更令人崩溃。他感觉自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外面是赛莫斯·萨拉沃夫那双毫无感情的灰蓝色眼睛，冷静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丝恐惧和狼狈。
“密米尔……密米尔……”他神经质地反复默念这个名字，这是通讯器上唯一的标识，也是父亲口中“最后的庇护所”。为什么还没有回应？是他们觉得我不够格？还是赛莫斯已经厉害到连“密米尔”都忌惮？
就在他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手中的通讯器屏幕，突然亮起一点微弱的、幽绿色的光。不是信息，而是一个极简的坐标，附带一个倒计时：23:59:58。
地点是城市另一端，一个早已废弃的工业码头仓库区。时间是明天午夜。
没有指令，没有询问，只有一个冰冷的时间和地点。
莱昂的心脏先是狂跳，随即又被一种更深的寒意攫住。这不是庇护，这是传唤。但他别无选择。他把这看作是唯一的生机，是“密米尔”决定插手，并要亲自“评估”或“处理”这件事的信号。
他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坐标发出的同一毫秒，城市另一端的顶层公寓里，赛莫斯的终端上，一个伪装成后台数据流的信号被精准捕获、剥离、呈现在屏幕上。
“‘密米尔’回应了。”赛莫斯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味，“比预想的快。看来莱昂的指控，或者他本人，比我们以为的更有‘价值’。”
卡特凑过去看那个坐标，挑了挑眉：“码头？老派作风。够黑，够僻静，适合干脏活，也适合……被脏活干。”
“他们会去人。”赛莫斯调出仓库区的三维结构图和周边实时监控（部分已被他悄然接管），“不会多，但一定是精锐。目的是评估莱昂，处理麻烦，也可能……评估我们。” 他看向卡特，“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密米尔’的行动人员，观察他们的行事风格、装备、甚至可能捕捉到通讯片段。”
“你想去现场？”卡特问，蓝眸里闪动着危险的光。
“不。”赛莫斯摇头，“我们不能直接暴露。现场风险不可控，且可能正中他们下怀——将我们引出巢穴。我们要做的是……当个‘幽灵观众’。”
他快速布置：“我会提前在仓库区布置好多层级的被动监控网络——振动传感器、热成像、广谱信号捕捉器。我们远程观看。同时，我会在莱昂身上放一个‘小礼物’。”他拿起一个米粒大小、几乎看不见的微型装置，“增强型生物信号发射器，附带环境音频采集。让他替我们把现场的‘声音’带出来。”
卡特明白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就是那只不露面，但什么都看得到、听得到的黄雀。”
“准确。”赛莫斯将那微型装置嵌入一个特制的、类似皮肤碎屑的载体中，“明天莱昂出发前，会有一点‘小意外’，确保这个‘礼物’粘在他身上不易察觉的地方。”
计划的冷酷和精妙让卡特背后升起一股战栗般的兴奋。这不再是荷尔蒙驱动的冒险，而是真正顶尖猎手间的无声博弈。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赛莫斯将装置小心收好，看向卡特：“你是我最重要的‘感知延伸’和‘变量预警’。明天晚上，你留在我们的备用指挥点（公寓附近另一处隐秘安全屋），通过链接，同步接收所有监控数据流。你的直觉，有时候比我的算法更快捕捉到异常。如果我们布置的监控被发现或干扰，或者现场出现任何……超出‘常规处理’范畴的迹象，我需要你立刻做出判断，并决定是否启动备用方案——包括必要时，远程引导一场恰到好处的‘市政设施意外’，比如让那片区域短暂停电，或者触发某个旧仓库的烟雾报警系统。”
他将判断和部分行动权交给了卡特。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任，也是一种将卡特更深地纳入战争核心的绑定。
卡特感觉到链接里传来的那份沉重而清晰的托付，他郑重地点头：“明白。”
时间在精密的准备中流逝。第二天傍晚，莱昂果然在前往仓库区的路上，因为“精神恍惚”而“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匆匆走过的路人（赛莫斯安排的人），微型装置被巧妙地传递并附着在了他外套内侧的标签边缘。
午夜临近。
卡特身处幽暗的备用指挥点，面前是多个分屏，显示着仓库区各个角度的红外画面、信号频谱以及从莱昂身上传回的、带着轻微摩擦噪音的环境音。赛莫斯则在不远处，监控着更底层的网络流量和可能的后援信号。
莱昂像只受惊的老鼠，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指定的三号仓库。里面空旷破败，只有高处破损窗户透进的惨淡月光，和远处码头路灯投来的模糊光晕。
他站在仓库中央，瑟瑟发抖，不断看向入口，又看向手中毫无动静的通讯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约定的午夜零时到了。
什么也没发生。
莱昂的恐惧变成了焦躁和一丝被戏耍的愤怒。他开始在仓库里踱步，低声咒骂。
就在零时过七分，卡特几乎要怀疑“密米尔”是否取消了会面时，他面前的三个不同角度的热成像屏幕上，几乎是同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三个淡淡的人形热源。
不是从门口进来的。他们仿佛是从仓库本身的阴影里“渗”出来的，位置呈三角形，恰好将仓库中央的莱昂无形地包围在中间。移动速度不快，但异常平稳，没有脚步声，连呼吸导致的热量波动都被控制到最低。
卡特屏住呼吸，链接里向赛莫斯传递了高度警戒信号。
莱昂毫无察觉，他正背对着其中一个热源的方向，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碎石。
下一秒，一个平静的、略带电子合成质感、分辨不出男女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突然响起，用的是某种口音纯正但略显古板的通用语：
“莱昂·沃尔夫先生。”
莱昂吓得猛地转身，只见距离他不到十米的一堆废弃货箱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城市作战服、脸上戴着全覆式黑色面具的人影。人影不高不矮，没有任何特征，如同一个剪影。
“你……你是‘密米尔’？”莱昂声音发颤。
“你可以这样称呼。”面具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你提交的信息，我们已初步评估。现在，有几个问题需要你澄清。”
莱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开始重复他的指控，添油加醋地描绘赛莫斯如何利用医学手段控制卡特、如何进行非法生物监控、如何残忍地迫害他……
面具人静静听着，没有任何打断。直到莱昂说到激动处，提及“他们肯定在调查古老的家族秘密，我敢打赌，他们发现了什么”时，面具人微微动了一下。
“证据。”面具人只说了一个词。
“证据？我……我没有直接证据，但他们的行为，他们对那些旧档案的兴趣……还有赛莫斯·萨拉沃夫，他根本不是表面那个医生！他是个怪物！他看卡特·阿德里安的眼神……那根本不是看人的眼神！”莱昂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面具人沉默了几秒。然后，用那种依旧平稳的语调问：“所以，你找我们，是希望我们保护你免受萨拉沃夫的‘迫害’，还是希望我们‘处理’掉萨拉沃夫和阿德里安，以绝后患？”
莱昂愣住了，他心底最肮脏的愿望被如此直白地问出，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卡特从莱昂身上的监听器里，听到面具人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或者只是气流声？）。然后，面具人对着空气（或是隐藏的麦克风）说了一句极快、极低，且口音骤然变得奇怪、仿佛某种古老方言的话：
“目标无实际价值。信息污染严重。请求执行‘净化’与‘信息源追溯’。”
这句话，莱昂听不懂，但通过卡特同步接收的音频，以及赛莫斯那边加强的语义分析程序，意思被迅速破译。
“‘净化’莱昂，‘追溯’我们。”赛莫斯冰冷的声音在卡特脑海中响起。
几乎在赛莫斯话音落下的同时，仓库里异变陡生！
莱昂身后和侧方的阴影里，另外两个一直静止的热源，如同鬼魅般骤然启动，速度极快地扑向莱昂！而正面的那个面具人，则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造型奇特、带有消音装置的枪械，枪口并非对准莱昂，而是迅速指向了仓库几个可能藏匿监控设备的高点——包括赛莫斯布置的一个振动传感器所在的大概方位！
“他们要灭口，并且发现我们了！”卡特在链接里疾呼。
“启动干扰！现在！”赛莫斯命令。
卡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预设的干扰按钮。
远处码头区，一盏年代久远的路灯灯泡“啪”地一声爆裂，迸出一小团火花；几乎同时，隔壁废弃仓库里，一个残存的、连接着老旧电路的烟雾探测器，发出尖锐但断续的鸣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这突如其来的、不算剧烈但足够意外的声响和光线变化，让仓库内三个“密米尔”的行动者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不足半秒的凝滞。他们的训练显然要求绝对隐蔽，任何计划外的环境噪音都可能招致不必要的注意。
就是这半秒！
莱昂在极度恐惧下爆发出最后的求生欲，他并非冲向门口（那里可能被封锁），而是猛地向侧面一堆高大的、满是油污的废弃机械后面扑去！
“噗！”“噗！”
两声极轻微的、几乎被远处警报声掩盖的枪响。莱昂原本站立的地方，混凝土地面炸开两个小坑。
他没打中！机械挡住了部分视线，加上莱昂疯狂的扑躲，子弹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带起一溜血花和惨叫，但没命中要害。
三个“密米尔”成员显然没料到这个懦弱的学者在生死关头能有这样的运气和反应。正面持枪者立刻对着通讯器快速说了句什么，语速极快，口音再次变化。随即，三人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去查看莱昂死活，如同出现时一样迅捷而无声地，向着仓库不同的阴影角落退去，身影融入黑暗，热成像信号迅速衰减、消失。
从他们现身到撤退，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高效、冷酷、一击不中即刻远遁，毫不恋战。
仓库里，只剩下莱昂压抑的痛苦呻吟和远处断续的警报声。
卡特盯着屏幕上迅速冷却的热源痕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链接里，赛莫斯的情绪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他们发现我们的监控了，至少有所怀疑。”赛莫斯的声音传来，冷静中带着一丝凝重，“最后那一枪指向性太明确。但他们没有深究，直接撤离……说明他们的‘净化’任务优先级高于‘排查潜在监视者’，或者，他们不想在情况不明时与我们直接冲突。”
“莱昂呢？”卡特问。
“重伤，失血，但死不了。我已经匿名通知了最近的急救中心。”赛莫斯快速处理着后续，“他会是个麻烦，但暂时活着比死了有用。‘密米尔’可能会认为灭口失败是意外，也可能……会重新评估我们。”
卡特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里仓库重新恢复的死寂，只有莱昂微弱的呻吟声从监听器里传来。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交锋，没有拳拳到肉，没有火光四溅，却比任何枪战都更惊心动魄。那是隐藏在文明社会最表皮下的、真正黑暗爪牙的惊鸿一瞥。
“他们……真专业。”卡特喃喃，不知是赞叹还是忌惮。
“嗯。”赛莫斯应了一声，沉默片刻，然后说，“但他们也暴露了一些东西。他们的装备制式、行动模式、撤退路线选择、特别是那两句不同口音的指令……不是普通的私人军事公司或家族武装。更体系化，更……古老。”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卡特熟悉的、发现新谜题时的专注与冷意：
“看来，莱昂的下水道，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也更古老。‘密米尔’……或许不是泉眼的守护者。”
卡特看向屏幕里那仿佛吞噬了一切光亮的仓库黑暗，接口道：
“而是……本身就来自泉眼深处，甚至，可能就是泉眼的一部分。”
第一次接触，以对方的灭口失败和他们的惊险观测告终。但战争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其后更加庞大、更加幽深的轮廓。
而他们，已经无可回头地踏入了这片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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