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没死成,但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子弹击碎了他的肩胛骨,撕裂了部分神经和血管,失血性休克,外加精神彻底崩溃。他被赛莫斯匿名引导来的急救车拖走,扔进了城市医疗系统的底层,未来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痛苦、残疾,以及赛莫斯后续可能“安排”的、更加“自然”的结局。一个噪音源暂时被调到了静音,但制造噪音的机器还在某处运转。
码头仓库的交锋,像一滴墨水滴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墨迹缓缓晕开,改变了水的颜色,也惊动了水下的生物。
赛莫斯和卡特回到了顶层公寓。水晶兰的生态箱依旧摆在那里,旁边那个装着侮辱性“样本”的盒子也还在。但空气已然不同。一种冰冷的、高度戒备的沉默笼罩着两人,取代了之前的亲密共生感。不是疏远,而是如同两张绷紧的弓,弓弦嗡鸣,箭已上弦,指向未知的黑暗。
赛莫斯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复盘仓库里捕捉到的所有数据:热成像轨迹、那两句古老方言指令的音频频谱、三人撤退时对环境的利用方式、甚至他们枪械击发时那极其细微的、经过多重抑制的声波特征。
“不是现代主流任何国家的现役或主流雇佣兵装备。”赛莫斯在书房里,对着光谱分析图,声音像是从冰层下传来,“枪械的抑制系统带有至少三十年前某秘密项目的实验特征,后来因为成本和稳定性问题被放弃。他们的行动协调模式……带有强烈的、旧时代‘宫廷卫队’或‘家族死士’的烙印,高度依赖预设环境和默契,而非现代特种部队的动态指挥和信息技术支持。”
卡特抱臂靠在门框上,听着这些分析,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三个人如同阴影般渗入又消散的画面。“老古董?但很有效。”
“有效,是因为他们存在于一个我们现代人几乎遗忘的‘夹层’里。”赛莫斯调出另一份档案,那是他通过萨拉沃夫家族最高权限,调阅的一些关于“历史上服务于特定古老家族的私人安保传承”的零星记载。“‘密米尔’可能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机构,而是一个……‘传承’。技艺、装备、甚至忠诚,都通过某种极其隐秘的方式代代相传,只为特定的‘主人’或‘契约’服务。”
“莱昂家够不上这档次吧?”卡特皱眉。
“他父亲可能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与这个‘传承’的某个外围节点有过接触,留下了那个紧急通讯器作为‘人情’或‘保险’。”赛莫斯推测,“莱昂动用它,对‘密米尔’来说,可能就像家里闯进了一只吵闹的老鼠,主人懒得管,但忠实的、古老的看门狗被惊动了,循着味儿过来,准备一爪子拍死。只是我们制造的‘意外’,让那一爪子拍歪了。”
“看门狗发现老鼠旁边还有别的窥视者,”卡特接口,“所以它缩回去了,回去报告主人。”
“准确。”赛莫斯关掉屏幕,转向卡特,灰蓝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所以,接下来,我们可能会面临两种情况。第一,主人觉得看门狗反应过度,老鼠和窥视者都不值得大动干戈,就此偃旗息鼓——可能性很低。第二,主人对‘窥视者’产生了兴趣,或者认为‘窥视者’可能触及了某些真正需要守护的东西,那么……”
“那么,下次来的可能就不是看门狗,”卡特的声音冷了下去,“而是主人自己,或者……更糟的东西。”
赛莫斯没有否认。他走到卡特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紧绷的呼吸。
“卡特,”赛莫斯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凝重的坦诚,“我们之前对抗的,是莱昂的愚蠢,是商业对手的贪婪,甚至是我自己内心的偏执。但‘密米尔’背后代表的,可能是一种完全不同维度的东西——是时间沉淀下来的规则,是财富与权力在阴影中豢养的古老獠牙。一旦被它真正盯上,我们面对的将是系统性的、不计成本的清除。萨拉沃夫和阿德里安的名头,在阳光下或许管用,但在那种阴影里,可能不值一提。”
他抬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卡特的脸颊,像是在确认一件易碎珍宝的存在。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我可以动用所有资源,制造我们彻底消失、或者内讧分裂的假象。我们可以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他的眼神复杂,里面有保护欲,也有一丝极难察觉的……不确定。面对未知的、体系化的古老阴影,即使是他,也无法保证百分百的掌控。
卡特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总是冷静布局、掌控一切的男人,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不确定”。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抓住了赛莫斯停留在他脸颊的手,握得很紧。
然后,他拉着赛莫斯的手,走到了客厅那个水晶兰生态箱前。他指着里面那永恒凝固的苍白花朵和旁边那个肮脏的盒子。
“医生,你看。”卡特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点笑意,“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阳光下的童话。是腐烂滋养出的幽灵花,是血刻的诅咒,是窃取来的生物信息。我们本身就活在阴影里,是别人眼中的‘怪物’和‘污点’。”
他转过头,蓝眸直直地看进赛莫斯眼底,那里面的光芒坚定得灼人:
“现在,另一片更老、更黑的阴影靠过来了,觉得我们可能是需要被清理的‘不稳定因素’。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
他自问自答,嘴角勾起那抹赛莫斯熟悉的、混合了疯狂与清醒的弧度:
“当然是迎上去啊。看看是他们的阴影吞了我们,还是我们这两个从地狱里手拉手爬出来的疯子,把他们的阴影也染上我们的颜色。”
他松开赛莫斯的手,转而用力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却字字清晰:
“想把我藏起来?门都没有。赛莫斯·萨拉沃夫,从你把我变成你的‘核心变量’那天起,你就别想甩开我。天堂地狱,古董阴影,我们一起闯。赢了,我们一起品尝胜利;输了……”
他抬起头,笑容灿烂得近乎残酷:
“……我们也一起坠毁。保证比他们的‘古老传承’炸出来的烟花,好看一万倍。”
赛莫斯怔住了。他听着卡特的话,感受着怀中身体的温度和坚定,链接里传来的是毫无保留的、同步飙升的战意和一种近乎欢欣的期待。卡特不是在安慰他,不是在逞强,他是真的……兴奋。为即将到来的、更危险、更未知的冲突而兴奋。
许久,赛莫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那丝不确定的薄冰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黑暗火焰。那火焰里,有守护,有占有,有探究,还有一种被卡特的疯狂彻底点燃的、毁灭般的共鸣。
他反手紧紧回抱住卡特,力道大得几乎要勒断对方的肋骨。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嘶哑,却重如千钧。
他松开卡特,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手术刀般的冷静,但眼神已然不同。
“既然决定迎战,就不能坐以待毙。”他快速走回工作台,“‘密米尔’的风格是隐蔽、古老、体系化。要对付这样的敌人,正面冲突是下策。我们要找到他们的‘根’,或者,找到他们必须守护的‘核心’,然后……”
他调出了一份新的地图,上面标记着几个非常古老、几乎与世隔绝的欧洲地名。
“萨拉沃夫家族历史上,曾有数位先祖痴迷于收集各种‘禁忌知识’和‘古老遗物’,其中一些收藏地点和记录,连当代家主都未必清楚。我需要回一趟家族的古老档案馆,不是电子档,是真正刻在羊皮纸上、藏在暗格里的那些。”
他又指向阿德里安家族的方向:“你们家族也一样。那些讳莫如深的‘特殊健康咨询’,最早的记录一定以某种形式存在。我们需要拿到这些最初的‘钥匙’。”
卡特明白了:“你要从历史源头,反向推导出‘密米尔’可能守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以及,他们可能的弱点或内部规则?”
“对。同时,这也是在向他们传递一个明确信号——我们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开始主动挖掘最深层的秘密。这会迫使他们做出更激烈的反应,也会暴露更多信息。”赛莫斯的思路清晰而冷酷,“这是一场赌博。赌我们在他们调动全部力量碾压我们之前,能找到足以制衡或摧毁他们的东西。”
计划庞大而危险,几乎是与时间赛跑,与一个无形的庞然大物对赌。
但卡特只觉得血液在沸腾。他喜欢这个计划。够疯,够直接,也够……有趣。
“什么时候出发?”他问,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明天。”赛莫斯开始快速整理必备物品清单,“我们分头行动。我去萨拉沃夫家族的古老城堡档案馆。你回阿德里安家族祖宅,想办法拿到最高权限,进入家族秘库。链接保持最高级别加密通讯,有任何发现或异常,立刻同步。”
“分头?”卡特挑眉,“你不怕我那边出事?或者……我趁机跑了?”他故意调侃。
赛莫斯停下动作,看向他,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绝对的、扭曲的笃定:
“你跑不了,卡特。我们的‘终极坐标’已经绑定。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反之亦然。”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而且,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这不是情话,是事实,是他们之间扭曲共生关系最坚实的基石。
卡特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温暖的笑容。他走到赛莫斯面前,在他唇上印下一个短暂而坚定的吻。
“那就说定了,医生。看看是我们先挖出他们的祖坟,还是他们先摁死我们这两只挖坟的疯子。”
窗外,夜色正浓,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杀机。
而屋内,两个决定向最深阴影发起冲锋的疯子,正冷静而高效地准备着他们的行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