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城市的光污染给夜空蒙上一层永不消散的橙红色薄纱,星星是看不到了。
赛莫斯还在对着发光的屏幕工作,侧脸被映得有些冷峻。卡特没去打扰,他溜达进厨房,打开赛莫斯那个堪比实验室冷藏柜的冰箱,里面整齐码放着营养剂、电解质水和各种贴着复杂标签的密封容器,就是没有半点像人吃的东西。
“我说医生,”卡特扒着厨房门框,声音拖得有点长,“咱们的‘战前储备粮’是不是太反人类了?知道的以为我们要去打仗,不知道的以为你要把我送上火星。”
赛莫斯头也没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营养均衡,吸收高效,节省时间。”
“也节省了人生乐趣。”卡特撇嘴,关上冰箱,趿拉着拖鞋走回客厅,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正好面对着那丛水晶兰的“陵墓”和旁边那个碍眼的盒子。他瞪着盒子,忽然开口,语气有点故意找茬的抱怨:“莱昂那傻X,品味真够差的。装样本用什么试剂管,土不土?要我说,就该弄个镶钻的小瓶子,配上骚包的紫色丝绒衬垫,再喷点他自个儿那劣质古龙水,这才符合他暴发户学渣的气质。”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一瞬。
赛莫斯终于从屏幕前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点莫测。他没接卡特关于品味的茬,而是忽然问:“饿了?”
卡特眨眨眼,没想到他话题跳这么远:“有点吧。主要馋,不是饿。” 区别可大了。
赛莫斯沉默地看了他两秒,然后——出乎卡特意料地——他保存了工作,关掉了所有屏幕,站起身。他脱掉在家也穿得一丝不苟的薄羊绒开衫,只留下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
“等着。”他丢下两个字,径直走进了厨房。
卡特好奇地跟过去,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赛莫斯以那种做手术般的精准和专注……打开了上层橱柜,拿出了一袋……意大利面?然后又变魔术似的从某个隐藏得很好的恒温储物格里,取出了番茄、新鲜的罗勒、一块帕玛森奶酪,甚至还有一小罐看样子就知道不便宜的橄榄油。
卡特眼睛都睁圆了:“……你这厨房还有第二形态?”
“偶尔。”赛莫斯言简意赅,开始烧水。他切番茄的动作快而均匀,每一块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煎蒜片时,火候控制得极好,香气刚刚激发出来,边缘还没变焦黄,他就倒入了碾碎的番茄。橄榄油在锅里发出温柔的滋滋声,和罗勒的清香混在一起,瞬间有了人间烟火气。
卡特看着他挺直专注的背影,白衬衫袖子挽起,在暖黄的厨房灯光下,少了平日那种随时能解剖一切的冰冷感,多了点……说不清的安稳。链接里传来的是平和的专注,像深海缓慢的洋流,而不是面对数据时的锐利涡旋。
“我以为你只会搞那些试管里的玩意儿。”卡特嘀咕,心里那点因为莱昂而起的恶心和紧绷,不知不觉被这香气和画面冲淡了些。
“生物学包括营养学,”赛莫斯平静地搅动着锅里的酱汁,“而烹饪是应用营养学的一种。精确控制温度、时间、成分比例,也能产生令人愉悦的化学反应。” 他说得跟做实验报告似的,但卡特听着就是想笑。
面条煮好,沥干水分,被放入调好的酱汁里快速翻炒拌匀。赛莫斯将它们盛进两个简单的白瓷盘,撒上现磨的帕玛森奶酪碎和几片鲜嫩的罗勒叶。最后,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小玻璃杯,倒上了深红色的葡萄酒。
“没有镶钻的瓶子,”他把盘子放到小餐桌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也没有紫色丝绒衬垫。凑合吃。”
卡特坐下,看着眼前这盘卖相堪比餐厅的意大利面,又看看对面坐下、姿态依旧优雅的赛莫斯。他拿起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嘴里——番茄的酸甜、蒜香、橄榄油的醇厚、罗勒的清新、奶酪的咸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好吃得让他眯了下眼。
“化学反应挺成功,医生。”他诚心夸赞,又抿了口酒,醇厚微涩,是赛莫斯会选的风格。
赛莫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开始吃自己那一份。两人安静地吃着面,偶尔有叉子碰触瓷盘的轻微声响。窗外的城市噪音被隔绝,只剩下这一方温暖安静的空间,还有食物最朴实的香气。
吃到一半,卡特忽然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面条,没头没脑地说:“等我们把‘密米尔’什么的都料理干净了……你再多开发几种‘应用营养学’吧。老是营养剂,我舌头要抗议了。”
赛莫斯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卡特嘴里还嚼着东西,蓝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带着点吃饱喝足后的懒散和纯粹的期待,没有恐惧,没有沉重,好像他们谈论的不是前途未卜的凶险战争,而是明天早餐吃什么。
一种极其细微的、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窜过赛莫斯精密运转的思维回路。他看着卡特,看着这个把他从绝对理性的神坛拉入疯狂人间、此刻却只关心口腹之欲的年轻疯子。
“可以。”赛莫斯听见自己用他一贯平稳的声音回答,“数据库里有137种经过营养学和味觉优化评估的食谱。”
卡特乐了:“才137种?医生,你这数据库不行啊,得更新。回头我给你找点‘民间实验数据’。”
赛莫斯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没再接这个幼稚的话题。他安静地吃完自己盘里的食物,拿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深红的液体。
“卡特。”他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卡特抬头,嘴边还沾着一点酱汁。
赛莫斯伸出手,不是用手帕,而是直接用拇指指腹,擦掉了他嘴角那点痕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不管下水道连着的是汪洋还是粪坑,”他的声音很低,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灰蓝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卡特,“记住这盘面的味道。”
卡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说,无论前方是什么,无论他们将要面对多么肮脏黑暗的东西,都要记住此刻的安宁、温暖和属于“人”的简单满足。这是他们的锚点,是他们为之战斗的意义之一——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能继续享有这样平静的、分享食物的夜晚。
一股滚烫的情绪涌上卡特喉咙。他没说什么肉麻的话,只是伸出自己的叉子,飞快地从赛莫斯还没吃完的盘子里,卷走了一大叉面条,塞进自己嘴里,嚼得腮帮子鼓鼓的,然后对他露出一个得意又有点无赖的笑容。
“记住了,”他含糊不清地说,蓝眼睛笑得弯起来,“下次酱汁里蒜可以再多放点。”
赛莫斯看着他那副样子,看着被偷走面条后自己盘子里可怜的剩余,摇了摇头,眼底那点冰冷的战意,彻底融化成一池映着暖黄灯光的、温柔的无奈。
“贪得无厌。”他低声评价,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责备。
窗外,遥远的某处,代号“密米尔”的系统可能正在评估莱昂的求救信息,黑暗中的阴影或许正在蠕动。但在这个充斥着水晶兰幽灵和肮脏试剂盒的公寓里,两个疯子正分享着最后一杯酒,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可能颠覆一切的战争……做着最微不足道、也最真实的准备。
卡特把最后一口酒喝干,舔了舔嘴唇,对着赛莫斯举起空杯子,笑容嚣张又明亮:
“敬下水道,敬汪洋,敬……下一顿好吃的。”
赛莫斯看着他,终于也举起了杯子,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声响,如同敲响了开场铃。
既荒诞,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