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兰的提议像一个种子，在两人共享的黑暗中悄然发芽。
伤口开始愈合，这一次，新生的肉芽组织在药物的精准调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淡粉色，与周围深褐色的旧疤形成奇异的对比。赛莫斯每天为它换药时，目光里除了医者的专注，更多了一丝收藏家欣赏作品渐臻完美的满足。
莱昂事件与“花束插曲”似乎让某些无形的界限更加分明。卡特不再需要刻意“测试”，赛莫斯也不再完全掩饰那冰层下的占有暗流。他们形成了一种新的、更令人窒息的默契——卡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赛莫斯“系统”最强烈的刺激与校准；而赛莫斯的每一次“维护”与“宣告”，都在更深地将卡特锚定为他世界不可分割的核心。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事，足以体现这种变化。
卡特陪妹妹克莱拉参观一个私人植物展。展览中有个冷门区域，专门展示各种生长环境特殊、形态诡异的植物。在一丛捕蝇草和猪笼草之后，卡特停下了脚步。
玻璃罩内，几株苍白到近乎透明、形态妖异如冰雕的花静静伫立在模拟腐殖土中。没有叶片，茎秆纤细脆弱，花朵低垂，像幽灵的铃铛。标签上写着：水晶兰 (Monotropa uniflora)，别名幽灵草、死亡之花。生长于幽暗森林的腐殖层，不含叶绿素，依靠与真菌共生获取养分。花语：脆弱易逝之美，死亡之恋，腐生之爱。
卡特盯着那几株花看了很久。苍白，脆弱，生于腐烂，不见天日，却有种惊心动魄的、不属于人世的美。像他们之间某些无法言说的部分。
他没有告诉克莱拉自己在看什么。但在离开时，他通过一个绝对隐秘的渠道，订购了一批水晶兰的活体植株与孢子，并要求附带最专业的培育指南，指定送往赛莫斯名下某个具备高级恒温恒湿系统的私人植物培养室。
他没有附言。他知道赛莫斯会明白。
几天后，赛莫斯在为卡特检查伤口愈合情况时，看似随意地提起：“培养室新到了一批有趣的材料。对光照和湿度的要求近乎苛刻，但很有意思。”
卡特趴在诊疗床上，脸埋在臂弯里，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赛莫斯沾着药膏的指尖，在新生嫩肉的边缘极轻地划过，带来细微的、混合着痒与刺的触感。“听说，它们只在彻底的黑暗中，才能开出最完美的形态。”他继续说，声音平稳如常，但指尖的力度微微变化，泄露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关注，“任何多余的光线，都会让它们变形、枯萎。”
卡特侧过脸，露出一只眼睛，斜睨着他：“那你可得把它们藏好了，医生。别让‘无关紧要’的光照到。”
赛莫斯与他对视，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没有回答，只是用纱布将伤口重新覆盖、固定。动作温柔得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古董。
那批水晶兰，成了他们之间一个无声的、活着的隐喻。赛莫斯亲自调整培养室的参数，记录它们的生长数据，如同进行另一项精密的实验。卡特从未去过那间培养室，但通过链接，他偶尔能“感知”到赛莫斯身处那个特定环境时，那种混合了专注、满足与一丝近乎怜惜的奇异平静。
时间悄然流逝，来到了一个看似平常的商务午宴。
卡特代表阿德里安家族，与一家东亚生物科技公司洽谈合作。对方负责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精明干练的女性，林薇。会谈专业而高效，林薇对卡特表现出的、与传闻截然不同的敏锐与冷静印象深刻。
午宴设在城市高空餐厅，气氛融洽。话题从商业转向更宽泛的领域时，林薇提及自己是个植物爱好者，并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萨拉沃夫家族在尖端生物培育领域的声誉（这是公开信息）。
“阿德里安先生，”她举止得体地微笑道，“听闻萨拉沃夫家族在可控环境培育方面有非凡建树，尤其是对一些……生长条件苛刻的稀有物种。这恰好也是我们公司感兴趣的研究方向。” 她的话停留在学术与商业交流的层面，无可指摘。
卡特保持着礼貌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应酬了几句，并未深入。
午宴结束，双方在餐厅门口道别。林薇的助理此时才上前，将一个低调但质感上乘的长方形礼盒递给卡特的随行人员。
“一点小小的纪念品，阿德里安先生，”林薇的笑容依旧专业，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容错辨的欣赏，“是株我私人温室培育的变种大花蕙兰，花期难得。我觉得它的特质……或许会合您眼缘。愿我们合作愉快。”
礼盒被接下，卡特礼节性颔首致谢：“您太客气了，林总。礼物很特别。”
回到公司，卡特才让人打开礼盒。里面果然是一株正值盛放的黑色大花蕙兰，花瓣厚重如丝绒，颜色是浓郁到极致的暗紫黑色，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泽，神秘而富有视觉压迫感。花株旁附着一张简洁的卡片，只有打印体的花名「‘黑天鹅’」和手写的「祝好——林薇」。
这份礼物超越了普通的商务纪念品，带有强烈的个人审美印记和含蓄的试探意味。它昂贵、独特，且需要懂得欣赏的主人。
卡特只是扫了一眼，便对助理说：“放接待室吧，找个显眼位置。” 他并不想将这株花带入更私人的空间，但立刻转赠或丢弃也不合时宜。
链接里，一片深海般的寂静。赛莫斯那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传来。但卡特知道，以赛莫斯对“他所在环境”的掌控程度，这株花的存在，不可能不被纳入信息采集范围。
深夜，卡特回到顶层公寓。一进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金属、消毒水和赛莫斯自身冷冽气息的“家”的味道中，掺入了一缕极其幽冷、空灵、甚至带点寒意的奇异花香。
客厅中央的桌子上，原先的一件装饰品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特制的水晶培育皿。皿中是仿森林腐殖质的深色基质，几株水晶兰在其中悄然挺立，苍白的茎秆近乎透明，托着铃铛状的、半透明的花朵，在特意调暗的灯光下，如同凝结的月光或幽灵的造物，美得诡异而纯粹。它们被精心安置，形成一个静谧的苍白群落。
旁边是一张简单的卡片，上面是赛莫斯锋利优雅的字迹：
「腐生之爱，无需阳光。
你的‘黑天鹅’，需太多注目。
——S」
没有日期，没有多余解释。
卡特站在水晶皿前，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的水晶壁。他看看这几株生于虚无、倚靠腐朽而存的花，再想起公司接待室里那株华丽耀眼、等待赞美的“黑天鹅”。一种近乎战栗的暖流窜过脊椎——赛莫斯没有质问，没有出现。他只是用这种更极致、更私密、也更“赛莫斯”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对话和宣告。
他走进内间书房。赛莫斯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面是复杂的数据流，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
“水晶兰开了。”卡特靠在门边，陈述道。
“嗯。”赛莫斯的声音平淡，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培养基的氮源比例调整了三次。它们比数据显示的更……挑剔。”
“比‘黑天鹅’还挑剔？”
赛莫斯终于转过座椅，面对卡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灰蓝色的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深邃。“物种不同，生存逻辑不同。一个追逐光源与赞美，适应展示窗；另一个，”他目光掠过卡特，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客厅那丛苍白，“选择彻底的黑暗与分解中的养分，生存即是其美学本身。” 他顿了顿，语气近乎学术探讨，“后者对环境的要求是绝对的，不存在中间地带。一旦离弃，即刻凋零。”
卡特走近，伸手取下滑莫斯的眼镜，放在桌上。他俯身，双手撑在座椅扶手上，将赛莫斯圈在有限的空间里。“听起来，像个不容背叛的契约。”
“不是契约，”赛莫斯纠正，抬手用指背缓缓蹭过卡特的脸颊，动作轻柔，眼神却专注得像在扫描，“是共生本质。你给予它唯一的生存环境，它回报你……独一无二的、灭绝于阳光下的形态。”
他微微用力，将卡特拉低，直到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所以，阿德里安先生，”他低声问，气息交融，“你更欣赏哪一种？需要精心陈列并广受赞誉的‘黑天鹅’，还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我这丛永远见不得光、却只为你盛开的‘腐生之花’？”
卡特凝视着赛莫斯眼底那片平静海面下的无尽深渊，缓慢地勾起嘴角。
“我早就说过，医生，”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一丝沙哑，“阳光刺眼。我选择……幽灵。”
这个回答仿佛解开了某个无形的锁。赛莫斯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餍足的光。他扣住卡特的后颈，将他拉向自己，用一个不容抗拒的吻封缄了这个选择。这个吻不带之前的暴戾，却更加深入、绵长，充满了确认与占有的意味。
许久，赛莫斯稍稍退开，拇指擦过卡特湿润的唇角。
“记住你的选择，卡特。”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告诫，“水晶兰没有回头路。它只会越缠越深，直到与你扎根的腐殖质再也分不开。”
卡特抵着他的额头，低声笑了。
“那就缠紧点，”他说，“至死方休。”
那株被安置在接待室的“黑天鹅”，在两天后，被一位“久闻其名、心仪已久”的资深兰花收藏家（与赛莫斯有着千丝万缕间接联系）在“偶然拜访”时“惊为天人”、“诚意求购”。卡特顺水推舟，以一个合理的价格转让，并嘱咐助理将款项以林薇公司的名义捐给了一个植物保护基金。
“黑天鹅”很快被移入新的、更加豪华专业的温室，继续它备受瞩目的、沐浴在赞美与目光中的生命历程。
仿佛它从未被赠予过卡特·阿德里安。
也从未，构成过任何需要犹豫的选项。
而顶层公寓客厅里，那丛苍白的水晶兰，在恒定的低温与黑暗中，寂静地持续着它短暂而决绝的花期，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绽放在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爱与地狱交织的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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