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会议的最后一小时,莱昂·沃尔夫提出了一个让整个长桌陷入死寂的动议。
“鉴于跨境资本流动的敏感性,”他推了推无框眼镜,目光平稳地扫过与会者,“我建议引入第三方神经行为风险评估。我的团队开发了一套算法,可以通过分析公开的生理数据——心率变异性、瞳孔反应、微表情——来预测合作方的决策可靠性和潜在风险。”
几个老牌家族的代表皱起眉。卡特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收紧。
“沃尔夫先生,”一位银发老者开口,语气谨慎,“这听起来像是……监控。”
“是风险评估。”莱昂纠正,笑容得体,“在座的各位都掌握着足以影响市场的资源。一个不稳定的决策者,可能导致的损失远超我们想象。”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卡特,“尤其是一些……有过‘不稳定历史’的合作伙伴。”
链接里,赛莫斯的声音通过骨传导传来,冰冷得像手术刀划开皮肤:
「他在建立合法性。用‘风险控制’包装他的窥探欲。目标是你。」
卡特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胸腔里的心跳在缓慢加速。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兴奋——莱昂终于撕开了那层温和学者的伪装,露出了底下锋利的獠牙。
晚宴后,莱昂果然在走廊截住了卡特。这次他没有递雪茄,而是直接递过一份数据报告。
“阿德里安先生,这是基于公开数据生成的初步评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您的生理稳定性指数……很有趣。”
卡特接过报告,快速扫过。图表、曲线、百分比——全都是精心编排的数据陷阱。结论栏用红色标注:“建议深入神经行为分析以排除潜在风险”。
“什么意思?”卡特抬眼。
“意思是,”莱昂靠近一步,这次的距离已经超出了社交礼仪,“您的恢复轨迹太完美了,完美到……不自然。家族会议上的几位长者已经开始怀疑,您是否在服用某些‘增强认知’的药物,或者……”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冷光,“接受了某些非主流的神经干预。”
「他在勒索。」赛莫斯的声音响起,「用‘药物滥用’或‘非法医疗’的指控,逼迫你接受他的‘评估’,从而获取你的生理数据。答应他。」
“沃尔夫先生想怎么评估?”卡特问,声音平静。
“我带了便携式神经扫描设备。”莱昂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只需要三十分钟。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比如……庄园的旧图书馆。我会出具一份专业的评估报告,证明您的状态完全正常,打消所有人的疑虑。”
卡特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头:
“好。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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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图书馆的壁炉火光摇曳,在莱昂带来的便携设备屏幕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设备看起来像个升级版的VR头盔,连接着复杂的传感器阵列。
“请坐。”莱昂示意卡特坐在壁炉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则调试着设备,“这只是标准的非侵入式扫描,记录脑电波和自主神经反应。完全无害。”
卡特坐下,目光扫过对面书架第三排——暗红色书脊的《人体解剖图谱》。他知道赛莫斯的纳米传感器正在那本书里无声工作。
“我们开始吧。”莱昂将头盔戴在卡特头上,动作专业而迅速,“请放松。我会给您看一系列图像,您只需要自然地观看。”
屏幕亮起。
第一组是标准的情绪诱发图片——可爱的动物,美丽的风景,中性的几何图案。卡特平静地看着,链接里传来赛莫斯平稳的呼吸声,像在同步监控他的神经反应。
第二组开始变化。
血腥的画面。事故现场。扭曲的人体。莱昂在观察卡特的瞳孔反应和心率。
卡特的表情没有变化。这些画面对他来说太温和了——他见过真正的血腥,在赛莫斯的“训练”中,在雨夜的逃亡里。他的心跳甚至没有加速。
莱昂的眉头微微皱起,手指在平板上快速记录。
第三组图片出现时,卡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那不是血腥画面。
是一张手术室的照片。无影灯,不锈钢器械台,戴着口罩和手术帽的医生侧影——那侧影的轮廓,像极了赛莫斯。
然后是第二张:一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握着一支注射器。
第三张:神经元的显微图像,被标注着复杂的化学式。
卡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节奏乱了。不是因为这些图片本身,是因为——莱昂怎么会有这些图像?手术室、注射器、神经元……这些画面精准地戳中了他与赛莫斯之间最隐秘的联结。
链接里,赛莫斯的呼吸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有趣。”莱昂的声音在图书馆里响起,打破了沉默,“前两组刺激没有反应,但这一组……”他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您的杏仁核和前额叶皮层出现了强烈的协同激活。这种模式通常出现在……”
他抬起头,看着卡特:
“……对特定情境的病理性条件反射。”
卡特摘下头盔,动作很慢。他的手指有些发凉。
“这些图片是哪来的?”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底下有冰。
“学术数据库。”莱昂微笑,但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神经科学研究的常用素材。但您的反应……很特别。”他凑近,压低声音,“特别到让我想起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关于某个消失的天才神经外科医生。”莱昂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他曾经发表过几篇开创性的论文,关于神经链接和跨个体生理同步。然后他突然从学术界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私人机构,有人说他……在进行一些伦理委员会永远不会批准的实验。”
卡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莱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平板,“您那‘完美的恢复’,是否和这位失踪的医生有关。而您刚才对手术室图片的反应……似乎证实了我的猜想。”
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壁炉柴火的噼啪声。
卡特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是假笑,是一种真正的、混合了讽刺和怜悯的笑。
“沃尔夫先生,”他缓缓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窥探什么?”
莱昂的笑容淡了些:“我在做风险评估。这是我的职责。”
“不。”卡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在找死。”
这句话说得太轻,太平静,以至于莱昂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卡特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慢条斯理地卷起了左臂的衬衫袖子。
壁炉的火光照亮了那片皮肤——以及上面那两个清晰的、已经愈合的字母疤痕:
S.S.
莱昂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疤痕上。他的瞳孔在镜片后急剧收缩,呼吸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紊乱。
这不是普通的纹身或伤疤。
这是刀刻的。疤痕边缘清晰整齐,下刀的角度和深度都显示出施术者精准的控制力。愈合状态完美得像医学教科书上的范例——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字母……
“S.S.”莱昂喃喃道,脸色开始发白,“萨拉沃夫医生……赛莫斯·萨拉沃夫。”
卡特放下袖子,扣好袖扣。
“现在你明白了?”他的声音冷得像阿尔卑斯山的雪,“你试图评估的‘风险’,不是药物滥用,不是非法医疗。”
他向前一步,距离近到莱昂能看清他眼睛里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是你正在试图窥探赛莫斯·萨拉沃夫的私有财产。”
莱昂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指在颤抖,平板上数据曲线乱成一团。
“我……我只是在做风险评估……”他的声音干涩,之前的从容荡然无存。
“不。”卡特纠正,“你是在用你那套幼稚的理论,去测量一个你根本无法理解的深渊。而那个深渊……”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刚刚睁开了眼睛。”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图书馆的灯光突然闪烁起来。
不是昨晚那种精确的电压调低,而是一种更诡异的、不规律的明灭。壁炉的火焰在同一瞬间暴涨,又骤然萎缩,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操控着这个空间的能量场。
莱昂猛地抬头看向电路板,脸色惨白如纸。
“这是……”
“这是警告。”卡特说,声音恢复了平静,“第一次警告。”
他转身走向门口,在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回头看了莱昂最后一眼:
“顺便说一句,沃尔夫先生。你博士期间伪造的那组关键实验数据——就是那组让你拿到学位的多巴胺受体结合率数据——原始记录其实根本没有丢失。它们一直保存在你导师私人服务器的加密分区里。”
莱昂僵在原地,像一尊突然石化的雕像。
“你怎么……”
“我只是听说。”卡特微笑,“建议你尽快处理。毕竟,如果那些数据‘不小心’泄露了……你的学术生涯,你的家族声誉,你的一切,都会在四十八小时内化为乌有。”
他推门离开。
走廊里,链接里传来赛莫斯的声音,这次带着一种卡特从未听过的、冰冷的愉悦:
「数据采集完成。他的应激反应完美——心率峰值187,皮质醇水平突破安全阈值,前额叶皮层活动出现崩解性紊乱。典型的认知超载症状。」
卡特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对抗而剧烈跳动:
“所以他真的知道你的名字。”
「他读过我早期的论文。但那不重要。」赛莫斯的声音平静,「重要的是,他触碰了不该触碰的边界。」
“你的‘清除协议’呢?”
「已经启动。他伪造的数据、贿赂期刊编辑的邮件、还有三年前那起‘意外’实验室泄漏事件的真相——所有证据会在四十八小时内,以无可辩驳的方式出现在他导师、学术委员会和家族理事会的桌面上。」
卡特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反手锁死。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阿尔卑斯山浓重的夜色。
“你会彻底毁了他。”
「不。我只是在清除污染源。」赛莫斯顿了顿,「他试图用他那套浅薄的理论,测量我们的联结。这是一种亵渎。」
卡特笑了,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左臂的疤痕:
“所以你吃醋了。”
长久的沉默。
然后,赛莫斯的声音传来,平静得像在陈述物理定律:
「嫉妒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反应。」
「但保护专属实验数据免受污染,是研究伦理的基本要求。」
「他试图采集你的神经数据,就是在窃取我的研究成果。」
「而偷窃,必须付出代价。」
不被理解的疯子的逻辑。
用研究伦理包装的绝对占有。
窗外,阿尔卑斯山的风开始呼啸。
而在七百公里外的实验室里,赛莫斯看着屏幕上莱昂·沃尔夫崩溃的生物数据,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代码。
那行代码会像精准的神经毒素,在四十八小时后,无声地溶解那个男人的一切。
他关掉屏幕,闭上眼睛。
链接里,卡特的心跳像一首黑暗的安魂曲。
而那个试图为这首曲谱做注脚的局外人——
很快,就会明白。
有些深渊,不该凝视。
有些疯子,不该招惹。
有些爱,只能用血和毁灭来书写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