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身体恢复后重返家族事务已一个月。
变化是显著的。高效、冷静、精准。家族元老们看着这个脱胎换骨的继承人,眼中闪烁着混杂了欣慰与警惕的光。而卡特,如同一个被精心调试过的系统,平稳运行。
但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太过平稳了。
链接24小时不间断。赛莫斯的存在感如同一个恒定的低鸣,在卡特意识的背景中嗡嗡作响。他能“感觉”到赛莫斯:在分析数据时前额叶皮层活跃的频率,在查看报告时眼球运动的规律,甚至在休息时那种几近于无的生理波动。
一切都太规范,太符合“核心组件”应有的表现。
卡特是赛莫斯运行体系中“优先级永久置顶的核心组件”——这是赛莫斯亲口定义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卡特的状态波动会直接影响赛莫斯的“系统效能”,意味着卡特的安全缺失会引发赛莫斯的“核心程序非预期性错误”。
意味着卡特的存在,是赛莫斯维持“稳定态”的必要条件。
可如果卡特这个“组件”运行得如此完美、如此稳定、如此……独立呢?
卡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他越是成功扮演赛莫斯“矫正”后的模样——冷静、高效、理性——他与赛莫斯之间那种曾经激烈、危险、充满张力的连接,就越是变得平淡。
链接还在传递数据,但传递的只是“组件运行正常”的信号。
卡特要的不是这个。
他要的是赛莫斯在湖边因为他可能滑倒而爆发的系统过载。要的是赛莫斯宣告“卡特的存在与我的完整是同一命题”时那种近乎自毁的理性崩解。
他要的是确认,自己不仅是赛莫斯系统中的“核心组件”。
更是那个能让整个系统因他而宕机的唯一变量。
于是,一场测试开始了。不是对旧日刺激的回归,而是对现有“共生系统”的压力测试。
卡特开始“收集数据”,但目的不是取悦,而是扰动:
他在一次关键谈判中,故意偏离了赛莫斯曾教他的最优谈判模型,选择了一种风险更高但潜在回报也更大的策略。链接里,赛莫斯那边立刻传来短暂的“逻辑冲突”波动——卡特的行为模式与预期不符。
他在阅读文献时,故意曲解某个复杂概念,然后通过链接捕捉赛莫斯是否会产生“纠错冲动”(有,但被迅速压制)。
他甚至开始在自己的决策中,模仿赛莫斯思考问题时的神经活动模式——不是表面习惯,而是更深层的、通过链接隐约感知到的认知路径。他在家族会议上提出方案时,使用的逻辑链条几乎就是赛莫斯的思维复刻。
他在试图成为赛莫斯系统的镜像,一个过于完美的复制品。
而赛莫斯的反应?
数据层面的评估:“策略偏离但结果有效”、“概念理解存在偏差已记录”、“决策神经模式相似度87%,属于可接受范围内的模仿学习”。
正确。客观。疏离。
卡特要的不是这个。
他要的是赛莫斯意识到:这个“组件”正在试图反编译、复制甚至替代“系统核心”本身。
他要的是赛莫斯会不会因此感到威胁、不安、或是……别的什么。
机会出现在黑礁岛谈判。
卡特坐在书房,加密电话接通。
“赛莫斯,”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汇报语气,“明日黑礁岛,与马科斯家族的最终谈判。风险评估等级‘高’,对方安保控制,我方武器受限。”
他故意用最精简、最符合“核心组件”向“系统”汇报工作的方式陈述。
电话那头,赛莫斯的声音平稳如常:“我已审阅报告。马科斯家族关联三个标记网络,岛屿具备完整信号屏蔽能力。你的隐形通讯失效概率81.3%。你目前的安全预案不足。”
卡特的心脏微微一紧——不是因为风险,而是因为赛莫斯果然在监控一切,甚至算出了精确概率。
“预案已按标准流程制定,”卡特继续用那种汇报语气说,“包括两名前特种部队成员作为顾问。家族认为风险可控。”
“家族判断错误。”赛莫斯的声音冷了一度,“马科斯处理‘僵局’的方式是物理消除。你的‘顾问’在对方主场,生存概率不超过40%。”
卡特沉默了。他需要将测试推进到下一步。
“所以,”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故意引入了一个危险变量,“如果我登岛后,链接信号因屏蔽中断……或者,发生‘不可控事件’,导致我这个‘核心组件’故障……”
他没有说完。
但电话那头,死寂。
不是没有声音的死寂,而是一种骤然被抽空所有理性运作声响的真空。
链接里,赛莫斯那边的数据——那个一直以来完美运行如超级计算机的生理参数——在卡特说出“‘核心组件’故障”这个词组的瞬间,全面崩溃。
心率从60飙升至118,呼吸频率紊乱,皮质醇和肾上腺素水平冲破所有安全阈值。更关键的是前额叶皮层活动——那个代表逻辑、分析、决策的脑区,出现了卡特从未见过的、如同精密电路被高压击穿般的紊乱风暴。
不是一个系统在评估风险。
是一个系统在因核心组件可能离线而启动自毁协议的征兆。
整整五秒,电话里只有赛莫斯被强行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然后,赛莫斯开口了。
声音彻底变了。
不再是医生平稳的语调,不再是系统冷静的分析报告。而是一种从精密机械深处爆发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嘶哑的——
绝对命令。
“取消谈判。”
不是建议,是系统层级的强制指令。
“现在,立刻,通知阿德里安家族更改条件。地点、安保、所有变量必须重新纳入我的控制范围。如果家族拒绝——”
赛莫斯停顿,然后说出了让卡特血液冻结的话:
“——我将启动对马科斯家族所有关联资产的‘系统性清零协议’。走私航线、匿名账户、甚至其核心成员的生物信息数据库。全部。”
卡特愣住了。
这不是赛莫斯作为“医生”会说的话。
这是赛莫斯作为那个将他定义为“核心组件”的系统本身,在核心组件面临威胁时,启动的最高级别防御响应。
“你……”卡特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能做到?”
“我是你的‘系统维护者’,”赛莫斯的声音冰冷而绝对,“确保‘核心组件’的持续、稳定、安全运行,是我存在的首要且唯一必要任务。任何威胁到该任务的因素,都将被系统识别为最高优先级威胁,并启动相应清除协议。”
卡特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得到了反应——但还不是他想要的全部。
他要的不是“系统维护核心组件”的机械反应。
他要的是赛莫斯作为一个人,在面对“卡特可能消失”时的反应。
于是他继续测试,用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语气:
“赛莫斯,这是家族事务。我是阿德里安家族的继承人,这是我的职责。风险评估虽高,但在我可承受范围内。你不能因为‘核心组件理论’,就干预我的——”
“我能。”赛莫斯打断他,声音里的金属摩擦感更重了,仿佛有什么精密的内部结构正在承受巨大压力,“而且我必须。卡特,你似乎仍未完全理解‘核心组件’的定义。”
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像是系统在过载运转:
“你不是一个‘可替换的零件’。”
“你是我整个运行逻辑得以成立的前提。”
“你的状态波动,会直接导致我的系统效能下降——这是可测量的数据事实。你的安全缺失,会引发我的核心程序非预期性错误——这是已发生的实验记录。”
赛莫斯的声音在这里出现了裂痕,那种完美的机械感开始崩解,露出底下某种更原始、更接近“人性”的东西:
“而你刚才说的‘故障’……”
“那不是‘组件离线’。”
“那是我整个世界的定义基础被抽空。”
“你问我能不能干预?”
赛莫斯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坦白:
“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确保你的存在。”
“如果你这个‘前提’不成立,我这个‘系统’就没有继续运行的必要。”
“这不是比喻,不是情感投射,是逻辑推导的必然结论。”
卡特握紧了电话。
他感觉到链接里,赛莫斯那边的数据风暴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那不是一个系统在维护组件,而是一个系统在因为可能失去存在的意义而濒临自我解体。
“所以,”赛莫斯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那是属于“赛莫斯”这个人,而不是那个“系统”的疲惫,“取消谈判,卡特。”
“这不是请求。”
“这是维持我自身功能完整性的必要条件。”
电话挂断。
忙音。
卡特坐在黑暗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骤然苍白的脸。
他得到了答案。
比他想要的更沉重、更绝对、也更……真实的答案。
赛莫斯不是在说“我爱你”。
他是在说“你的存在,是我存在的逻辑前提”。
他用最赛莫斯的方式——系统论、逻辑推导、必要性分析——完成了一场史上最冰冷、却也最无可辩驳的告白。
卡特缓缓放下手机,然后,他做了一件出乎自己意料的事。
他没有立刻打电话取消谈判。
他坐在那里,等待。
他知道赛莫斯会来。
不是作为医生,不是作为爱人。
而是作为一个系统,来确认其核心组件的状态。
十八分钟后,门禁识别通过。
赛莫斯站在门口,没有穿白大褂,甚至没穿外套。简单的黑色衬衫,领口敞开,头发微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某种卡特从未见过的、如同精密仪器报警灯般急促闪烁的冰冷光芒。
他走进来,关上门,反手锁死。
然后,他走到卡特面前,没有废话,直接伸手——
不是拥抱。
是扫描。
一只手按住卡特的颈动脉,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检查瞳孔,手指滑到耳后确认接收器,然后顺着脊椎快速按压检查肌肉紧张度。动作快、准、不带任何情感,如同机械臂在执行诊断程序。
卡特任由他摆布。
检查完毕,赛莫斯的手指停留在卡特的下巴上,力道精准得像钳子。
“你在测试‘核心组件故障’对系统的影响。”赛莫斯的声音很低,冰冷得像液氮,“你想验证,‘卡特的存在与赛莫斯的完整是同一命题’这个结论的坚固程度。”
卡特仰头看着他,没有否认:“是。”
“为什么?”
“因为……”卡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需要知道,我这个‘组件’,对你这个‘系统’而言,到底有多‘核心’。”
赛莫斯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这个动作让卡特心脏一紧。
但赛莫斯没有离开。他只是拉开了距离,然后,做了一件让卡特彻底愣住的事。
他抬手,开始解自己衬衫的扣子。
一颗,两颗,三颗……
直到整个胸膛裸露出来。
然后,他抓住卡特的手,强行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心口正上方——不是心脏的位置,而是胸骨正中、靠近锁骨下方的位置。
那里,皮肤温热,肌肉紧实。
但卡特感觉到了——皮下,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坚硬的凸起。
不是疤痕。
像是……植入物。
“感觉到了吗?”赛莫斯的声音嘶哑,不再是冰冷的机械音,而是带着某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坦诚,“这是‘系统监控核心组件状态’的备用节点。”
“链接是双向的。我能监测你,这个节点……”他按着卡特的手,用力压在那个凸起上,“……能在主链接中断时,以更直接、更不可屏蔽的方式,向系统反馈‘组件’的基础生命体征。”
“心跳、体温、甚至血液中的应激激素水平。”
“只要你还活着,这个节点就会持续发送信号。”
“如果信号中断……”
赛莫斯停顿,然后说出了那个冰冷的真相:
“……系统将判定‘核心组件永久性故障’,并启动预设的‘渐进式关机协议’。”
卡特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听懂了。
这不是浪漫的誓言。
这是赛莫斯将自身的生存开关,绑定在了卡特的存活状态上。
“现在你明白了?”赛莫斯闭上眼睛,仿佛说出这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你不仅是我的‘核心组件’。”
“你是我系统的总开关。”
“你活着,我运行。”
“你死了……”
他没有说完。
但卡特懂了。
这不是“我爱你所以不能失去你”。
这是“你的存在是我系统运行的必要条件,你的消失将直接触发我的系统性关机”。
一种比任何情感都更绝对、更冰冷、也更无可辩驳的绑定。
卡特看着赛莫斯闭着眼、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那张总是完美控制一切的脸上此刻泄露出的、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疲惫。
然后,他做了那件他该做的事。
他站起身,没有亲吻,没有拥抱。
他伸出双臂,环住了赛莫斯的腰,然后把脸埋进了他裸露的、温热的颈窝。
一个纯粹的、确认的、甚至带着某种仪式感的接触。
赛莫斯的身体猛地僵硬。
卡特能感觉到他瞬间屏住的呼吸,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能感觉到链接里传来的、更加混乱的数据风暴。
但他没有推开。
几秒钟后,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一只手迟疑地抬起,最终落在了卡特的后背上,很轻,却带着一种确认连接的力道。
“我不会‘故障’。”卡特的声音闷在赛莫斯的颈窝里,但异常清晰,“也不会让你的系统‘关机’。”
“你最好不会。”赛莫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恢复了部分冷静,但底下涌动着某种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否则,我会在关机前,启动所有备用协议——找到导致‘组件故障’的原因,用最彻底的方式‘清理’,然后……”
他停顿,然后说出了那句最赛莫斯的话:
“……尝试在系统彻底关机前,将‘组件’的数据备份,导入新的载体。”
卡特笑了。
不是高兴的笑,是那种终于理解了自身位置和价值的、疲惫而安心的笑。
“好。”他说,“那就别让我‘故障’。”
他抬起头,看着赛莫斯近在咫尺的眼睛:
“维护好我,医生。用你所有的手段,所有的协议,所有的‘系统资源’。”
“让我成为你最完美的‘核心组件’。”
“也让我成为你系统存在的唯一理由。”
赛莫斯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那片精密运转的冰冷深潭,终于不再掩饰底下那个最根本、最原始、也最无可辩驳的——
逻辑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