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莫斯几乎是逃离了卡特的房间。他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或住所，而是径直走向了疗养院地下最深处的、一个完全由他控制的私人分析室。这里隔音绝佳，只有冰冷的仪器、巨大的显示屏和令人清醒的消毒水气味。
门在身后自动锁死，将外界一切——包括卡特残留的气息和那个可笑的画廊主带来的荒谬感——彻底隔绝。
他没有开主灯，只有操作台的屏幕发出幽幽蓝光，映亮他毫无表情却异常苍白的脸。他脱下沾了外界尘埃的外套，仔细挂好，然后走到洗手池边，用冰冷的消毒液反复搓洗双手，直到皮肤刺痛发红。这个仪式性的动作，帮助他迅速剥离刚才那场“意外”带来的情绪污染。
然后，他坐进人体工学椅，调暗了所有环境光源，只留下面前三块巨大的显示屏。
他开始工作。
第一步：数据回放与生理参数调取。
第一块屏幕开始播放加密监控里卡特近期的所有“异常”互动剪辑：手指的轻微碰触、专注的凝视、私人化的询问、与画廊主的公园“偶遇”、以及刚才房间里那令人作呕的“暧昧”场景。赛莫斯以四倍速冷静观看，眼神如同扫描仪。
第二块屏幕同步显示着他自己在那段时间内的生理数据备份（他习惯性记录一切，包括自己）——心率、皮电反应、激素水平波动。当画面放到卡特与画廊主靠近时，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心率出现了一个微小但明确的加速峰值，皮质醇水平也有异常波动。看到自己闯入房间后，面对卡特那副无所谓的姿态时，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曲线陡然飙升，远超应对普通威胁的水平。
第二步：行为动机重估与分类错误纠正。
他调出“CA-01项目”的近期日志，将那些他曾经归类为“实验体依赖倾向”、“认知资源分散风险”的记录，全部高亮标出。
“错误。”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分析室里冰冷地回荡，“分类标签错误。动机分析肤浅。”
他新建了一个加密子文件夹，命名为 「CA-01：非实验性交互试探行为分析」。
在里面，他开始重新标注：
· 「肢体接触延长」：非无意识动作。频率、时机、目标区域（手背、手臂）具有明确的试探性和轻微挑逗意味。目的：测试私人物理边界反应。
· 「凝视模式改变」：非单纯求知。包含过高比例的非语言信息读取意图（微表情、瞳孔变化）。目的：探测情绪反应与真实想法。
· 「引入外部社交变量」：非被动接受或简单分散注意力。为主动策划事件。目标个体选择（无威胁但具吸引力）、时机（主导者离开期间）、暴露方式（确保信息传递）均显示明确设计意图。目的：制造“竞争”或“背叛”假象，观察主导者反应。
· 「最终场景表现（房间内）」：非挑衅或无所谓。为精心扮演的“冷淡与疏离”角色。目的：极限施压，迫使反应脱离预设的“实验者-实验体”或“掌控者-反抗者”框架。
第三步：自身异常反应剖析与归因假设。
现在，焦点转向他自己。第三块屏幕上，列出他刚才一系列不符合“萨拉沃夫医生”或“实验主导者”行为模式的反应：
1. 非计划性提前返回。（原因为何？会议并未结束。）
2. 未经风险评估直接闯入。（可能暴露情绪。）
3. 面对低威胁性社交场景产生过度生理应激。（不符合风险等级评估。）
4. 产生强烈的、非理性的清除冲动（针对画廊主）。（超出必要防卫范畴。）
5. 被实验体简单言语引导至沉默。（丧失对话主导权。）
6. 最后仓促离开，而非实施“矫正”或明确规则。（行为中断，目标未达成。）
赛莫斯一条条审视，灰蓝色的眼睛在屏幕冷光下深不见底。
他将这些异常反应，逐一尝试归因：
· 假设A（实验干扰论）：因实验体行为严重偏离预设，导致实验环境失控，引发本能烦躁与修正冲动。反驳：烦躁强度与“偏离”程度不匹配；修正冲动未转化为有效行动。
· 假设B（资产贬值论）：因“资产”可能被外部因素污染或转移注意力，导致价值评估波动，产生维护冲动。反驳：“资产”本身配合度未降低；清除“污染源”的冲动过于个人化、情绪化。
· 假设C（权力挑战论）：因实验体试图重新定义关系权力结构，引发掌控者的镇压本能。反驳：镇压未发生；反而出现了被“测试”和“探究”的被动感。
· 假设D（认知失调论）：因实验体行为无法用现有模型完美解释，导致认知框架受冲击，产生混乱。部分符合，但无法解释生理层面的强烈反应和离开时的…逃避感。
逃避感。
这个词出现在分析日志上时，赛莫斯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赛莫斯·萨拉沃夫，会逃避？
不。是策略性撤离。为了重新评估，为了获得控制权。
但为什么需要撤离？面对一个实验体，即使其行为异常，也应在现场立即分析、处置、重新建立框架。撤离意味着……无法在现场保持绝对的理性和掌控。
因为什么？
他的目光落回第二块屏幕上，那些异常飙升的激素曲线。然后又看向第一块屏幕定格的画面——卡特仰头看着他，用那种清澈而残忍的眼神问：“那么，医生，你有吗？”
（你有吗？）
（除了实验和掌控，还有别的吗？）
赛莫斯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那些被他忽略或强行归类的细碎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 卡特高烧中依赖地埋进他颈窝时，他手臂收紧的力道。
· 逃亡车里，卡特覆上他手背时，他指尖那一下颤动。
· 看到卡特与别人谈笑照片时，心头那抹尖锐的烦躁。
· 还有刚才……卡特用指尖碰他拳头时，他心底那瞬间掠过的、几乎要冲破冰层的悸动，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强烈的想要抓住、确认、乃至……毁灭一切可能分享这种触碰的可能的黑暗欲望。
这不是实验反应。
这不是对资产的维护。
这甚至不完全是对掌控权被挑战的愤怒。
这是一种……排他的、强烈的、带有毁灭倾向的关注。
对象是卡特·阿德里安。
这个结论，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赛莫斯一直以来的自我认知。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的震撼，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审视与……兴味。
原来如此。
卡特的所有“测试”，目的在此。他不是在反抗实验，他是在探究连接的本质。而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已给出了答案——用那些无法用实验逻辑完全解释的生理反应和行为失常。
他将这种新发现的、针对CA-01的异常关注模式，谨慎地标注为：
【初步诊断：对特定变量CA-01产生高度特化的、超越实验范式的深度心理涉入。伴有显著的排他性反应与情绪扰动。性质待定，可能涉及未经验证的领域（暂命名为‘非理性高价值绑定’）。需进一步观察，但警告：此涉入可能影响判断客观性，并成为潜在弱点。】
写下这段分析后，赛莫斯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未知被归类了，异常被定义了。即使这个定义本身指向一片他未曾探索过的危险领域，但至少，它不再是一片混沌的、干扰他系统的噪音。
他关掉所有屏幕，分析室陷入彻底的黑暗。
那么，接下来呢？
按照旧有逻辑，识别出潜在弱点（这种过度的、非理性的关注），最佳策略是疏离、冷却、甚至考虑终止实验，以消除风险。
但这个选项在脑海中浮现的瞬间，就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否决了。
疏离卡特？终止？
不。
那意味着失去这个唯一能引发他如此异常反应的变量。
失去这场刚刚变得无比复杂而有趣的博弈。
失去那个……胆敢对他进行“情感测试”、并成功让他暴露出弱点的、独一无二的疯子。
风险，是的。
但带来的……回报（或者说，刺激、挑战、全新的认知维度）似乎更大。
赛莫斯的嘴角，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绝对清醒的弧度。
很好。
卡特·阿德里安成功地将游戏升级了。
从他单方面的“实验”，变成了双向的、涉及更深层人性（或非人性）黑暗的博弈。
既然已经意识到这种“非理性高价值绑定”的存在，那么，接下来的课题就是：如何在这种绑定存在的前提下，重新建立绝对掌控，并确保其不会反噬自身。甚至……如何利用这种绑定，达成更深层次的控制与探索。
他不再是被动的实验者，意外成为了另一场更危险实验的参与者。
而这场新实验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让卡特明白——即使你看穿了我的某些反应，即使你成功测试出了某些东西，这场游戏的主导权，依然在我手里。
他需要一场精心设计的“回应”。
不是愤怒的矫正，不是冷漠的疏远。
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既能确认那种“绑定”的存在，又能将其牢牢纳入自己规则框架的……互动。
赛莫斯站起身，在黑暗中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口，动作一丝不苟。
他有了新的研究方向。
而他的“实验体”兼“合作研究者”兼“绑定的高风险变量”——卡特·阿德里安，将收到一份意想不到的、冰冷的“回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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