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莫斯在清理卡特伤口时,指尖触碰到的不仅仅是发炎溃烂的组织,还有卡特皮肤下细微的、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当他压制卡特肩膀、命令其感受疼痛时,他清晰地看到了卡特眼中一闪而过的、混杂着痛苦、屈辱与一种近乎茫然依赖的复杂神色。那不再是纯粹的挑衅或疯狂的兴奋,而是一种被强行拖入某种绝对规则后,暂时失去方向的本能凝视——凝视着唯一能给予他这种极端体验,并在此刻掌控他痛苦与修复进程的人。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赛莫斯精密运转的神经。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清创、缝合、包扎,一如既往的完美高效。但内心深处,一种冰冷而熨帖的满足感悄然升起。这与他成功完成一台高难度手术,或完美处理掉一个“冗余”目标后的感觉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手术和“清理”的满足,源于对客观难题的征服和对自身技艺的验证。而此刻,这种满足感中,掺杂了一丝更私人的东西——那是目睹自己亲手塑造的“变量”,开始按照他预设的轨迹产生反应,甚至流露出对他制定的“规则”产生初步依赖迹象时,所产生的、近乎造物主般的愉悦。
他将这种愉悦归类为 “实验假设得到有力印证” 的理性满足。CA-01号实验体正在从无序的混沌态,向可预测、可引导的状态过渡。他的“成瘾性设计”策略是有效的。这很好,数据支持了方向。
他离开卡特的公寓时,步伐比往常更显从容。夜风清冷,他却觉得胸腔里那台通常只计算风险和效率的冰冷机器,似乎运转得格外平稳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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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周,赛莫斯等待着。按照他对卡特行为模式的预测,“安静期”最多持续一周。伤口的疼痛减退后,那种被强行“矫正”的屈辱感和对刺激的本能渴求会卷土重来。卡特会再次试探,用更隐蔽或更激烈的方式,试图夺回主动权,或者至少,再次点燃赛莫斯那种冰冷的愤怒,以验证自己的“影响力”。
赛莫斯甚至为此预先设计了几种“应对矫正方案”,从信息封锁到更严厉的生理限制,准备在卡特再次越界时启动。
然而,卡特没有。
他的“安静”超出了赛莫斯的预期,并且呈现出一种非典型的形态。
卡特没有再试图联系过去的“玩伴”,没有搜索任何危险活动信息。他按时服药,配合复健,甚至开始规律作息。表面上看,他成了一个模范的“康复期病人”。
但赛莫斯通过监控(卡特的通讯、网络痕迹、甚至公寓垃圾桶里物品的更替)发现,这种“安静”并非麻木或屈服。
卡特在大量、系统地阅读。阅读内容高度集中在几个领域:高阶解剖学、神经病理学、疼痛管理、行为心理学,甚至开始涉猎一些晦涩的哲学著作,关于权力结构、掌控与服从、存在与感知。他不再是为了“模仿”或完成赛莫斯布置的作业而学习,他似乎在尝试构建一个理解框架,用以理解赛莫斯其人,以及……理解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一切。
他会在复健时,对着镜子观察自己伤口愈合的过程,记录颜色、质地、痛感的变化,仿佛在进行自我观察实验。他偶尔会去赛莫斯所在的医院,不是去找赛莫斯,而是坐在公共休息区,观察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病人,观察那种制度化的、以“健康”为名的掌控体系如何运作。
更让赛莫斯感到一种微妙异样的是,卡特开始改变一些细微的个人习惯。他换掉了以往喜欢的、气味张扬的古龙水,改用了一种极其清淡、接近无味的洗漱用品——那味道,与赛莫斯工作室里某种消毒剂的尾调有些许相似。他饮食的口味也趋向更简单、洁净的食物,仿佛在无意识地让自己的“参数”更贴近某种他认定的“标准”。
卡特没有挑衅,没有反抗。
他进入了某种深度的“内化”与“重构” 过程。
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消化赛莫斯施加的一切——暴力、规则、知识、以及那份冰冷的掌控。他不再试图从外部打破这个体系,而是尝试从内部去理解它,甚至……融入它。
这种变化,起初让赛莫斯感到满意。实验体表现出优秀的适应性和学习能力,正在主动向预设的“可引导状态”靠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隐约的、陌生的不满足感开始滋生。
卡特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赛莫斯失去了“矫正”的对象。
安静得……让那些预先准备的“应对方案”失去了用武之地。
安静得……仿佛不再需要他时刻“监管”和“干预”。
赛莫斯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查看监控频率比必要更高。他会对着卡特那些艰深的阅读记录凝神片刻,试图从中分析出更深层的动机或潜在的偏离倾向,但往往只看到一种近乎虔诚的求知欲。他甚至有一次,在结束一台复杂手术后,下意识地绕路经过了医院公共休息区——那个卡特有时会坐着观察的地方。当然,卡特那天不在。
这种下意识的关注,超出了纯粹实验观察的范畴。它带着一丝……对“变量”状态持续确认的需求,以及一种对“变量”可能不再需要如此高强度干预的、隐约的失落。
赛莫斯将其归因为“对长期实验稳定性的合理关注”。然而,当他某天深夜,在分析一份无关的医疗数据时,脑海中突然毫无征兆地闪过卡特低头阅读时,被台灯光晕勾勒出的、异常专注的侧脸轮廓时——他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长达两秒钟。
屏幕上,光标在错误的参数后无声闪烁。
他缓缓靠向椅背,摘下眼镜,用指尖捏了捏鼻梁。
这不是实验数据。
这是一个影像。
一个无关实验进展,纯粹属于个人观察记忆的、带有细节的影像。
为什么它会在此刻出现?
赛莫斯重新戴上眼镜,屏幕上的数据流恢复正常。他将刚才那两秒钟的停顿,定义为“高强度工作后的短暂认知疲劳”。
但他心底深处,某个从未被仔细勘探过的角落,仿佛有一颗被遗忘的种子,在经由卡特这个“变量”持续灌溉后,于这片绝对理性的冻土下,发出了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裂声。
他对卡特的心动,尚未被意识捕捉,却已开始悄然扭曲他赖以生存的、绝对客观的观察者视角。
而卡特的“安静”,正是最危险的催化剂。它不再提供激烈的对抗和明确的反馈,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的、沉默的存在,一种不再需要赛莫斯频繁“操作”,却更深地嵌入他思维背景的常量。
当猎物不再奔跑嘶叫,而是开始模仿猎人的步态,甚至学习猎人的语言时,猎人手中的枪,或许会感到一丝茫然的……轻盈得令人不安。
赛莫斯关掉电脑,走向浴室。在哗哗的水声中,他试图用冰冷的流水,冲洗掉那片刻不合理的停顿,和那抹不合时宜的侧脸轮廓。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滋生,便如附骨之疽,再精密的自省也难以彻底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