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走向那个被束缚的“实验体”。脚步声在空旷仓库里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隆隆的心跳上。高渗盐水和颅内探针带来的生理性战栗还未完全消退，混合着此刻肾上腺素飙升的灼热，让他的感官处于一种奇异的、过度敏锐的状态。
他能闻到“实验体”身上传来的恐惧的汗味，混杂着胶布和铁锈的气息。他能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和喉咙里被堵住的、绝望的闷哼。
赛莫斯像一尊黑色的雕像，静立在推车旁，灰蓝色的眼睛是唯一的光源，冰冷地映照着卡特的一举一动。他在等待，像一个考官，等待学生交出第一份真正的答卷。
卡特停在推车前，低头看着那个被束缚、蒙头、无助扭动的躯壳。这不是旧城区那次模糊的惊鸿一瞥。这是近距离的、无法回避的、即将发生的“真实”。他胃部因为残余的眩晕和眼前的景象而再次收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亵渎的兴奋。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实验体”，而是轻轻拂过赛莫斯摆在推车旁边一个打开的工具托盘。里面整齐排列着几种器械：一把小巧锋利的解剖刀，一把带锯齿的切割器，几把不同弧度的钩子和镊子，还有一管未开封的局部麻醉剂。金属在昏光下泛着专业而冷酷的光泽。
“从哪里开始？”卡特重复着赛莫斯的问题，声音因为干渴和兴奋而沙哑。他拿起那把解剖刀，掂了掂，刀柄冰凉。“你说过，‘安静’需要彻底的‘剥离’。声带……”他想起值班室那低语，“是最彻底的之一。”
赛莫斯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沉默。但他的眼神微微动了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卡特却把刀放下了。“但那是你的方式。”他舔了舔嘴唇，目光变得有些狂乱，又有些奇异的专注，“太……干净了。太像‘工作’。”
他绕过推车，走到“实验体”头部的位置，尽管罩着布袋，他依然能感觉到下面那双眼睛可能正透过布料死死盯着他，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还能听，能感觉，能恐惧。”卡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赛莫斯阐述，“彻底的‘安静’是终点。但过程……”他抬起头，看向赛莫斯，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邪性的光，“过程不应该是享受的一部分吗？医生，你享受那个‘剥离’的过程吗？当你知道你在完全掌控，当你感觉到组织分离，生命反应在你的指尖下变化……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
他问出了一个赛莫斯从未被问过，或许也从未自问过的问题。一个直指那非人行为背后，可能存在的、扭曲快感核心的问题。
赛莫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变化，但卡特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又强迫性地松开。
“感觉是干扰。”赛莫斯最终回答，声音平稳，但卡特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制的硬度。“精密操作需要绝对的理性。”
“放屁。”卡特嗤笑一声，很轻，却像一把小锤敲在紧绷的冰面上。他胆子大得自己都有些吃惊，或许是刚才的测试给了他错觉，或许是赛莫斯此刻异常沉默的纵容。“如果只需要理性，你可以用机器。但你亲自动手了。旧城区那次，还有‘声带纪念品’……你亲自动手了。为什么？”
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赛莫斯，仰头看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灰蓝色眼睛。“因为手感？因为温度？因为……你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在彻底安静之前），那变化是因你而起？那种……创造与毁灭同时在你手中完成的……上帝般的感觉？”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气音，带着蛊惑，也带着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洞察。
赛莫斯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像两把突然出鞘的冰刃，狠狠刺入卡特眼底。周围空气的温度仿佛瞬间又下降了几度。卡特能感觉到一种实质性的、冰冷的杀意掠过皮肤，让他寒毛倒竖。
有那么一刹那，卡特以为自己越界了，下一秒就会变成推车上的同类。
但赛莫斯没有动。
他只是用那种能冻结灵魂的目光看着卡特，看了很久。久到卡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然后，赛莫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笑，是一个极度紧绷的、近乎痉挛的弧度。
“……你很会猜测，卡特。”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地底深处的暗流，“也很会……找死。”
“但你没杀我。”卡特心脏狂跳，却梗着脖子，“不仅没杀，还带我来这儿。让我‘建议’。”他目光转向工具盘里的局部麻醉剂，“还准备了这东西。你本来可以用它让他彻底安静地‘睡’过去，再动手。那样更‘理性’，更‘精密’，不是吗？你为什么不用？”
他指着那管麻醉剂，又指向“实验体”因为恐惧而不停颤抖的肢体。
“你想让他清醒着感受，对不对？”卡特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真相的、战栗的兴奋，“你想让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是谁在做，为什么做。你想看到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他最后的挣扎……直到‘安静’降临的那一刻。那才是完整的‘作品’。那才是……你想要的‘感觉’。”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实验体”越发粗重绝望的呼吸声，和远处海浪永不停歇的呜咽。
赛莫斯一动不动。他脸上最后一丝表情的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空洞。但这种空洞比任何愤怒都更可怕，因为它意味着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到了临界点，不知会以何种方式爆发。
卡特知道自己可能真的在找死。但他停不下来。他像吸毒一样，沉迷于这种疯狂挖掘赛莫斯真实内核、并与之碰撞的过程。这比他任何一次濒死体验都更让他上瘾。
“所以，我的建议……”卡特深吸一口气，转身再次面向工具盘。他避开了解剖刀，避开了麻醉剂。他的手，落在了那把带锯齿的切割器上。这东西看起来更粗野，更痛苦，留下的痕迹也更……不“完美”。
“如果‘过程’也是体验的一部分，”卡特拿起切割器，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颤，但他握紧了，“那就别太追求‘干净’和‘快速’。”
他走到“实验体”被束缚的左手边，拉起他的袖子，露出小臂。
“从这里开始。”卡特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仓库里回荡，“不用麻醉。用这个。”他晃了晃切割器，“慢慢地。让他看清楚每一齿是怎么咬进去的，感觉肌肉是怎么被分开的。让他听声音。让他有时间思考，有时间后悔，有时间……彻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赛莫斯，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邀请。
“这不‘理性’，这不‘精密’。但这他妈够‘真实’吗？够‘刺激’吗？这是你想看的吗，医生？看我到底能‘参与’到什么程度？”
他把自己也当成了赌注，押在了桌面上。他在赌，赌赛莫斯那非人的外壳下，隐藏着对同等程度黑暗的渴望与共鸣。
赛莫斯终于动了。
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卡特面前。目光从卡特脸上，移到他手中的切割器，再移到他抓住的“实验体”的小臂。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拿过切割器，而是覆盖在了卡特握着工具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凉，力道很大，完全包裹住卡特的手，控制着他手指的位置和角度。
“握紧。”赛莫斯在他耳边说，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冰冷的气流拂过卡特耳廓，“手腕稳住。角度向下倾斜十五度。第一下，切入真皮层即可，感受阻力。”
他是在……指导。
不是阻止，不是否定，而是将卡特那充满个人疯狂色彩的建议，纳入了他的“专业”框架。他在教他如何“正确地”施加痛苦，如何“有效”地进行破坏。
卡特的手在赛莫斯的掌控下，稳稳地将切割器的锯齿尖端，抵在了“实验体”小臂的皮肤上。他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脉搏在疯狂跳动，能感觉到“实验体”瞬间僵直然后开始更剧烈的挣扎，能听到布料下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变了调的呜咽。
而赛莫斯的手，就覆盖在他的手上，稳定，有力，冰冷。像操控一个傀儡，又像进行一次联合仪式。
“现在，”赛莫斯的气息喷在卡特颈侧，“施加压力。匀速。”
卡特闭上了眼睛一瞬，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片被点燃的、黑暗的火海。他按照赛莫斯的指引，手腕发力。
“噗嗤——”
一种湿滑粘腻又带着清晰阻力的感觉，透过工具传到手上。紧接着，是“实验体”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爆发出的、被布料堵住的、沉闷到极致的惨嚎！
鲜血涌了出来，顺着小臂流淌，滴落在地。
卡特的手抖了一下，但赛莫斯的手稳稳地固定着他。
“很好。”赛莫斯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愉悦的评估感，“继续。第二下，加深。目标是筋膜层。”
他松开了手，但依然紧挨着卡特站立，像监考，也像共犯。
卡特独自握着那沾了血的切割器，看着眼前自己造成的伤口和喷涌的鲜血，听着那非人的惨嚎，感受着掌心那个“℞”符号在血痂下灼热的跳动。
他没有觉得恶心，没有觉得恐惧。
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扭曲的……完整。
他找到了。那个能接住他全部疯狂，甚至能引导它、赋予它更可怕形态的人。
而赛莫斯看着卡特在初次施加暴力后，眼中燃起的不是退缩而是更炽烈的黑暗火焰，看着他颤抖却坚定的手，看着他舔舐干燥嘴唇时那毫不掩饰的兴奋……
他冰封的眼底深处，某种东西，也悄然龟裂了一条缝隙。
心动？
不，那太温情了。
这是一种更黑暗、更致命的确认——确认自己找到了一个，或许真的能并肩站在地狱最深处，欣赏同一片扭曲风景的……同类。
拉扯的绳索没有断，反而因为染上了两人的血，缠绕得更紧，更深入骨肉。
下一次心跳，不知道会是更刺激的共鸣，还是彻底绞杀的信号。但此刻，在这血腥弥漫的仓库里，他们共享着同一份令人战栗的、致命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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