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码头7号仓库,像一个被城市遗忘的巨兽骸骨,匍匐在咸腥的夜风里。锈蚀的铁皮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远处航标灯的光一下下扫过,将扭曲的阴影拉长又碾碎。
卡特准时到达。他没开车,步行穿过堆满废弃集装箱的迷宫,脚步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他左手掌心的伤口已经凝结,但“℞”符号的每一笔都带着新鲜的、跳动的痛楚,像一枚活着的烙印。他没带任何武器,除了那把他总带在身上的折刀——不是用于攻击,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护身符。
仓库巨大的滑轨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昏黄的光。
卡特推门进去。
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头顶几盏老式防爆灯投下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中央一片区域。那里没有杂物,地面甚至被粗略清扫过,露出斑驳的水泥地。
赛莫斯·萨拉沃夫就站在那里。
他没穿医生的白大褂,也没穿绅士的西装。一身利落的黑色工装,材质特殊,几乎不反光,像个潜入黑暗的特种人员。眼镜摘掉了,那双总是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完全暴露出来,在昏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灰蓝色,像冻湖的湖心。他身边放着一个中号的银色金属工具箱,款式专业,边缘有磨损的痕迹。
他手里正把玩着一样东西——卡特昨夜留在医院废弃手术台上的那把战术折刀。刀身被他擦得锃亮,在他指尖缓慢转动,反射着幽光。
“准时。”赛莫斯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带着轻微的回音,比平时更低,更平,剥离了所有温和的伪装。“看来你对‘医嘱’的执行力,比我对你纨绔外表的评估要高。”
卡特停在距离他十米左右的地方,没有靠近。空气里除了海风的咸腥,还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冷冽消毒水味,以及……另一种更隐蔽的、金属和化学制剂混合的气息。
“我的‘处方’,你收到了。”卡特说,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刀,又落回他脸上。没有眼镜的遮挡,赛莫斯的目光像两把淬过冰的薄刃,直直刺来。
“收到了。”赛莫斯停下转刀的动作,用指尖捏住刀尖,将刀柄朝向卡特,平举起来。“也‘取用’了。”他顿了顿,“现在,该‘验收’了。”
“验收什么?”
“验收开具这份处方的‘资格’。”赛莫斯的声音没有起伏,“你说‘取用’。向谁取用?取用什么?如何取用?这些,都需要明确的……参数。”
他手腕一抖,那把折刀划过一道弧线,“笃”一声轻响,刀尖向下,扎在了两人中间的水泥地上,微微震颤。
“第一个参数:疼痛耐受与反应。”赛莫斯说着,弯腰打开了身边的银色工具箱。里面不是医疗器材,而是几样令人费解的东西:几个不同规格的玻璃罐,里面装着无色或微黄的液体;几把造型奇特、闪着寒光的小型器械;几卷不同材质的束缚带;还有一台小巧的、连着电极片的便携式监测仪。
卡特的心脏开始沉重地撞击肋骨。这不是游戏,这是……一个真正的、被精心准备的“实验环境”。
赛莫斯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透明容器,里面盛着少量清澈液体。他走向卡特,步伐稳定。“医用级高渗盐水,”他平静地解释,像在实验室讲解试剂,“常用于清洗污染伤口,会引发剧烈但短暂的灼痛,无永久性组织损伤。”
他在卡特面前站定,举起容器。“左手。伤口。”
这不是请求,是指令。
卡特看着他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掌心那个血痂覆盖的“℞”。他没有犹豫,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
赛莫斯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倾斜容器。冰凉的液体精准地浇注在新鲜的伤口上。
“嘶——!” 剧痛瞬间炸开!像无数烧红的针同时刺入,又像滚油浇在了神经末梢上。卡特浑身肌肉猛地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眼前甚至黑了一瞬。汗水几乎立刻从额角渗出。
但他的手没有缩回,只是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赛莫斯的手像铁钳一样固定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经放下了容器,指尖按在卡特腕部的脉搏上。他的目光没有看卡特因疼痛而扭曲的脸,而是专注地落在伤口上,观察着组织在刺激下的即时反应——充血、收缩、渗出液的细微变化。
“痛感峰值持续约12秒,”赛莫斯如同记录数据般低声说,指尖感受着卡特飙升到极致的脉搏,“伴随明显的交感神经兴奋体征。耐受度:中等偏高。反应模式:无回避,有强直,伴随非抑制性震颤。” 他松开了手。
卡特猛地抽回左手,蜷在胸前,大口喘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伤口处火烧火燎,疼痛的余波还在神经里窜动。
“为什么……”他喘息着问。
“疼痛是最基础的生物信号,也是检验‘真实性’最直接的试剂。”赛莫斯走回工具箱旁,用消毒巾擦拭手指,“许多追求刺激的人,爱的只是‘危险’的概念,而非其物理实质。当真实的痛苦降临,幻想就会破灭。”他抬眼看卡特,“你通过了基础测试。至少,你不是完全的幻想者。”
他从箱子里拿出第二样东西——一根长约三十公分、细如竹签的金属探针,末端极其尖锐,针身上有极细微的刻度。
“第二个参数:感官过载下的意识清晰度与服从性。”赛莫斯走向卡特,探针在他指尖闪着寒光。“这会有些不舒服。”
他示意卡特靠在一旁一个废弃的、相对干净的金属工作台上。卡特照做,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赛莫斯站到他侧面,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后颈,固定他的头部。
“看着前面的墙。”赛莫斯命令。
卡特看向对面斑驳的水泥墙。然后,他感觉到那根冰凉坚硬的探针尖端,轻轻抵在了他左耳后下方一个极其敏感的位置。
“这是颅骨底部的进针点之一,”赛莫斯的声音近在耳畔,平稳得可怕,“避开主要血管和神经束,以特定角度和深度进入,可以触及某些负责平衡和部分听觉反馈的深层结构。不会造成永久伤害,但会引发强烈的眩晕、耳鸣和空间定向障碍。”
他顿了顿,施加了一点压力,针尖刺破皮肤,传来尖锐的刺痛。
“我需要你保持绝对静止,卡特。”赛莫斯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任何突然的移动,都可能导致进针偏差,后果……就不那么有趣了。现在,深呼吸,放松颈部肌肉。”
卡特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他能感觉到细针正在缓缓推进,穿过皮肤和皮下组织,朝着颅骨深处那个不可知的位置前进。一种诡异的、被侵入的冰冷感觉沿着脊椎爬升。紧接着,轻微的“嗡”声开始在他左耳内响起,视野中的墙壁开始缓慢旋转,胃部泛起强烈的恶心。
他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抠住工作台的边缘,指节泛白。眩晕感越来越强,像被人扔进了漩涡中心,整个世界都在倾斜、旋转。但他记得赛莫斯的话——绝对静止。
他强迫自己聚焦在墙壁上一块剥落的漆皮上,用全部意志对抗着身体想要呕吐和挣扎的本能。汗水顺着鬓角滚落。
赛莫斯的手指稳如磐石,控制着探针推进的每一毫米。他的目光紧盯着进针点的皮肤反应,同时观察着卡特骤然失焦又强行凝聚的瞳孔,感受着他颈部肌肉在极度不适下的僵硬与颤抖。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探针停止了推进。
“很好。”赛莫斯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深度达到预定位置。感官干扰已建立。现在,回答我的问题。”
卡特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耳鸣的回响:“……问。”
“你掌心的符号,什么意思?”
“处方……‘取用’。”卡特艰难地组织语言,眩晕让他思维滞涩。
“向谁取用?”
“……你。”
“取用什么?”
卡特在翻腾的眩晕和恶心中断续地思考,然后,他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的……‘真实’。你的……‘作品’。你的……”他顿了顿,找到一个词,“……注意力。”
赛莫斯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缓缓地、平稳地将探针抽了出来。
随着异物的离开,尖锐的刺痛和诡异的颅内压力感消失,但强烈的眩晕和耳鸣没有立刻停止。卡特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及时用手撑住了工作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赛莫斯已经走回工具箱旁,将探针放入一个盛满消毒液的容器中。他拿起监测仪,看了一眼上面刚才连接在卡特身上(卡特甚至没注意到他何时贴上的)电极片传来的短暂数据——心率、皮电反应、局部肌电图。
“意识清晰度保持良好,逻辑回答基本准确。服从性:优秀。”他记录般低语,关闭了监测仪。“在强烈前庭感官干扰下,依然能进行有目的的思考与沟通。这很少见。”
卡特撑着工作台,喘着粗气,眼前的景物还在缓慢旋转。他感觉糟透了,但心底深处,却又涌起一种近乎荒谬的成就感——他做到了。他通过了这变态的“测试”。
赛莫斯走到他面前,递过来一瓶纯净水和两片白色药片。“电解质和镇静剂前体。缓解眩晕和恶心。”
卡特接过,吞下药片,灌了几口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翻腾的胃部不适。
赛莫斯看着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评估着。然后,他做了一件卡特意想不到的事。
他伸出手,不是攻击,也不是治疗,而是用拇指指腹,轻轻擦过了卡特嘴角因为刚才干呕而残留的一点水渍。
动作很轻,甚至带有一丝奇特的……擦拭意味。
卡特僵住,所有的感官瞬间聚焦在那一点触碰上。赛莫斯的手指微凉,带着薄茧。
“第三个,也是最终的参数,”赛莫斯收回手,声音依然平稳,但卡特敏锐地捕捉到那平稳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以往的质地,“交互性。”
他转身,走向仓库更深处的一片阴影。那里似乎有一个用防水布盖着的物体。
“你展示了承受的能力,理解的意愿,甚至给出了方向(‘取用’)。现在,”赛莫斯拉开防水布,露出下面一个长方形的、类似担架推车的东西,上面似乎绑着一个人形物体,被束缚带固定,头上罩着黑布袋,正在微弱地挣扎,发出含糊的呜咽,“轮到你来‘观察’,并且……提出建议。”
他看向卡特,目光像淬火的钢。
“这是一个需要被‘清理’的‘实验体’。背景无关紧要。他犯了错,需要被纠正。”赛莫斯的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个教学案例,“我已经完成了初步评估和准备工作。现在,作为‘观察员助理’,根据你刚才经历的感受,和你对‘纯粹’与‘安静’的理解……”
他停顿,目光锁死卡特的眼睛。
“告诉我,卡特。如果是你,你会从哪里开始?用什么工具?希望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他抛出的不再是测试,而是一个选择,一个参与的机会。一个将卡特的疯狂,纳入他自己黑暗体系中的接口。
卡特刚刚平复一些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看向那个挣扎的“实验体”,又看向赛莫斯毫无波澜的脸,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那个因为高渗盐水刺激而再次变得鲜红刺目的“℞”符号上。
眩晕和恶心尚未完全退去,但一种更炽热、更黑暗的东西在血管里奔涌。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向前走去。
“观察员助理”的试用期结束了。
现在,是决定他能否正式“入职”,并与猎人并肩立于深渊边缘的时刻。
心动的本质是吸引,而最深层的吸引,莫过于看到对方灵魂中与自己共鸣的黑暗,并获准亲手触碰它的形状。
赛莫斯给了卡特这份“触碰”的资格。而卡特,正走向那黑暗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