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研讨会次日，凌晨三点。
卡特没回酒店。他引擎的轰鸣还残留在耳膜里，手肘擦伤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他把那辆撞瘪前脸的跑车随意扔在医院后巷，翻过一道矮墙，落在私立医院心脏外科病区外的草坪上。
他知道赛莫斯今晚值班。
他没走正门。住院部三楼有一扇常年检修的通风管道外盖，螺丝早就被他拧松了。像一只夜行动物，他悄无声息地滑入管道，凭借记忆在黑暗狭窄的金属空间里爬行。灰尘和铁锈味充斥鼻腔，手肘的伤口在粗糙的管道内壁上反复摩擦，带来持续而尖锐的痛感——这很好，让他感觉真实。
他在一个岔口停下，下方隐约传来仪器规律的嘀嗒声，还有极轻的、翻阅纸张的声响。他小心翼翼地撬开下方栅格的一角，透过缝隙向下看。
是医生值班休息室。赛莫斯·萨拉沃夫独自一人，背对着通风口的方向，坐在一张简易折叠床边。他没穿白大褂，只着一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他手里拿着的不是病历，而是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旧书，书页边缘泛着诡异的暗黄色。
他看得很专注。但卡特注意到，他的左手垂在身侧，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片……什么东西。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湿润的光泽。
像一片极薄的肉。
赛莫斯的拇指缓缓在那片东西上摩挲着，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仿佛在抚摸花瓣，或是情人的皮肤。他的侧脸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专注的愉悦。
卡特屏住呼吸，血液冲上头顶。就是这里。就是现在。不是隔着一层玻璃的试探，不是言语的机锋，是赤裸裸的、毫无防备的、真实的另一面。
他摸出手机，调成静音，将摄像头对准缝隙。
就在他按下快门的前一秒——
赛莫斯的动作停了。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姿势，只是手指轻轻一捻，那片湿润的东西消失在他掌心。然后，他合上了书，极其自然地将左手插进了裤袋。
“通风管道里的灰尘，”赛莫斯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平稳地响起，没有一丝被惊扰的波动，“对开放性伤口感染风险很高，阿德里安先生。”
卡特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疯狂地搏动起来。被发现了！他甚至没回头！
“下来吧。”赛莫斯终于转过身，仰头看向通风口的方向。镜片后的眼睛在昏黄光线下深不见底，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的平静。“还是说，你更喜欢像老鼠一样躲在上面？”
卡特啐了一口嘴里的铁锈味，猛地踹开通风栅格，跳了下来，落在房间中央，带起一片灰尘。他手肘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崩开，血渗透了临时包扎的纱布。
“那是什么？”卡特直截了当，指着赛莫斯插在裤袋里的左手，“你刚才拿的是什么？”
赛莫斯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声中，他仔细地清洗着双手，用消毒液反复揉搓每一根手指，尤其是左手那两根。水声停止，他用无菌纱布擦干手，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他才转向卡特，目光落在他渗血的手肘上。
“看来你今晚的‘赛车’不太顺利。”赛莫斯语气平淡，走到简易医药柜前，取出清创包，“过来。”
命令式的口吻。
卡特没动，眼睛死死盯着他：“回答我的问题。”
赛莫斯打开清创包，镊子、纱布、消毒液在托盘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抬眼，看向卡特，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
“你真的想知道？”他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粘腻的、危险的诱惑力。
“想。”卡特喉咙发干。
赛莫斯放下手中的东西，走了过来。他没有碰卡特，只是在极近的距离停下，两人之间只剩呼吸可闻。卡特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味道下，一丝极淡的、无法形容的腥甜气息，来自他的左手。
“是‘纪念品’。”赛莫斯低声说，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卡特的表情，“一个……不听话的‘实验体’的一部分。一小片……声带。”他顿了顿，欣赏着卡特骤然收缩的瞳孔，“确保永恒的安静。最彻底的‘剥离’。”
他伸出手，不是左手，是刚刚清洗过的、还带着凉意的右手，食指指尖轻轻点在了卡特渗血的纱布上，缓缓施加压力。
“就像这样。”赛莫斯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魔鬼授课般的耐心，“疼痛，流血，生命的流失……这些都是最原始的信号。而掌控它，引导它，或者……终结它，才是真正的力量。”
指尖的压力透过纱布，碾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卡特腿软的剧痛。但他咬牙挺住了，甚至向前迎了迎，让那手指陷得更深。
赛莫斯看着他因疼痛而微微扭曲却更加兴奋的脸，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实的、近乎赞赏的幽光。
“你比我想象的更能忍痛。”他收回手，指尖已染上一点新鲜的、属于卡特的猩红。他没有擦拭，反而举到眼前，在灯光下细细端详那抹红色，像在分析它的粘稠度和色泽。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卡特血液冻结的事——他将那根染血的食指，缓缓靠近自己的唇边，舌尖极其轻微、快速地掠过指尖那一点红色。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优雅又亵渎。
“你的血，”赛莫斯品评般地说，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丝未散的、非人的寒意，“很烫。充满了……不安分的因子。”
卡特僵在原地，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那被舔舐过的指尖，和赛莫斯此刻平静无波的脸形成的恐怖反差上。极致的暴戾与极致的冷静，血腥的实感与禁欲的优雅，在这一刻扭曲地融合在这个人身上。
这比他飙车撞向护栏前最后一秒的感觉，要刺激一万倍。赛莫斯不再看他，转身走回医药柜，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坐下。”他命令，“处理伤口。除非你想得败血症，死在追求这种低级刺激的路上。”
卡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坐到了折叠床边。赛莫斯走过来，用沾染着卡特鲜血和自己的唾液的那只手，熟练地拆开他被血浸透的纱布。冰凉的消毒液淋上伤口，刺痛让卡特肌肉绷紧。
赛莫斯垂着眼，专注地清理着伤口边缘的砂砾，镊子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他的呼吸平稳，仿佛刚才品尝鲜血的不是他。
“旧城区……”卡特盯着他低垂的睫毛，声音沙哑地问，“也是‘纪念品’？”
赛莫斯没有抬头。“是‘清洁’。”他纠正，语气像在讨论天气，“必要的维护作业。而你，”他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是意外的观察员。”
“为什么让我看见？”
这一次，赛莫斯沉默了几秒。他用纱布覆盖伤口，开始缠绕绷带。动作不急不缓。
“因为，”他系好绷带，指尖不经意般擦过卡特手臂完好的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我觉得，你可能会……欣赏那种纯粹。”
他直起身，退后一步，审视着自己的包扎。“好了。可以滚了。别再从通风管爬进来，下次我会直接叫安保，或者……”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补充，“让你在管道里安静地待到天亮。”
卡特站起来，手臂上的新绷带洁白整齐，与他满身灰尘和血污格格不入。他看着赛莫斯，对方已经转过身，拿起那本皮质旧书，仿佛他只是一个需要被打发走的麻烦伤患。
但卡特知道，不是。
那舔舐血迹的动作，那关于“声带纪念品”的低语，那“欣赏纯粹”的评价……都是信号。是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的、来自深渊的邀请函。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
“医生，”他没回头，“你的‘清洁工作’，还缺帮手吗？”
身后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赛莫斯的声音传来，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缺一个不会晕血，并且懂得保持安静的……‘观察员助理’。”
卡特笑了，拉开门，走入医院凌晨昏暗的走廊。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恐惧。
是狂欢。
游戏终于不再是单方面的试探。猎物的血，第一次真正引起了猎人的……味觉兴趣。
而深渊，刚刚回以凝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