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永远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又干净。
卡特·阿德里安斜靠在瓷砖墙上,看着赛莫斯·萨拉沃夫从会议室走出来。
医生白大褂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像某种精确校准过的钟摆。
“萨拉沃夫医生。”卡特叫住他,声音在空旷走廊里带着回音。
赛莫斯停下脚步,转过身,眼镜后的眼睛平静无波:“阿德里安先生。克莱拉的复查报告已经——”
“报告我看过了,”卡特打断他,向前迈了一步,手臂自然地抬起来,掌心搭在赛莫斯肩头,“恢复得不错。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她情绪。”
他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擦过对方颈后的短发梢。
那一瞬间,
卡特能感觉到手下的身体骤然僵硬——不是普通的抗拒,是那种被入侵领地的动物般的应激反应。
赛莫斯的肩部肌肉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医生侧了侧身,巧妙地让那只手滑落,动作自然得像是要查看走廊另一端的情况。
“情绪恢复需要时间和耐心,”他的声音依然平稳,带着医生特有的安抚性温和,“药物和心理疏导都有帮助。请放心。”
但卡特注意到了。赛莫斯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起来,指甲抵着掌心。
“有医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卡特笑着说,收回手,“您总是这么可靠。”
赛莫斯微微颔首:“分内之事。失陪,我还有病人。”
卡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白大褂在走廊尽头转弯消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触碰到的体温和瞬间的僵硬。
“跑得真快。”他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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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车库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
卡特看到赛莫斯走向那辆黑色轿车时,加快了脚步。
“医生!等等!”
赛莫斯回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不耐烦,又像是某种更深层的警惕。
卡特已经走到近前,脸上挂着过分灿烂的笑容。他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赛莫斯正准备拉开车门的手腕。
“看那边!”卡特指着车库深处某个模糊的阴影,“我刚好像看到有只野猫跑过去,不会钻到你车底了吧?我记得你对小动物挺有爱心。”
说话时,他的拇指在赛莫斯手腕内侧的敏感皮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一小块皮肤下的脉搏突然加速,强健有力地跳动着,却带着一种被禁锢的、躁动的节奏。
赛莫斯的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扫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灯光投下的阴影。
“可能是光影错觉。”
赛莫斯的声音比在医院时低沉了几分,他猛地抽回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腕间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卡特手指的温度和力度,让他极其不适。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声音隔着车窗传来,模糊而冰冷:“阿德里安先生,请注意安全,这里车辆进出频繁。”
引擎启动,黑色轿车滑出车位,尾灯在昏暗的车库里划出两道红色的光弧。
卡特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在出口的斜坡处。
他抬起刚才抓住赛莫斯手腕的那只手,在昏暗的光线下端详着,仿佛上面沾着什么看不见的、有趣的东西。
“医生,你反应过度了吧?”
他对着空荡荡的车库说,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只是好心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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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卡特搬进了赛莫斯长期包下的那家酒店。不是同一层,是对门。
“这里视野好,”他对前来帮忙的发小奥威斯说,眼睛却盯着对面紧闭的房门,“离我常去的几个俱乐部也近。”
奥威斯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家在城西有套顶层公寓,视野不好?你那些俱乐部哪个离这儿近了?”
卡特只是笑,不解释。
第一次“偶遇”发生在清晨七点。赛莫斯准时打开房门,准备去医院。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对门的房间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了。
卡特·阿德里安斜倚在门框上,只松松垮垮地系着一件深蓝色丝绒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水珠顺着脖颈滑进敞开的领口。
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早啊,萨拉沃夫医生。”卡特的声音带着刚起床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今天天气真不错,适合……嗯,救死扶伤?”
赛莫斯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卡特身上停留。
他像是完全没看见门口站着个大活人,面无表情地转身,锁好自己的房门,径直走向电梯,步伐稳定均匀,没有丝毫停顿或加快。
只有卡特注意到了——医生按下电梯按钮时,指尖用的力气足以让指关节泛白。
电梯门关上,金属表面映出卡特微笑的脸。
“晚上见,医生。”他对着紧闭的电梯门,用口型说。
医学研讨会的晚宴灯火辉煌。赛莫斯与老教授交谈时,眼角的余光早已捕捉到那个在人群中穿梭、
目标明确的身影——卡特·阿德里安,像一团不安分的火焰,正朝着他的方向移动。
当那只手臂从身后环上他的腰时,赛莫斯身体本能的僵硬只有一瞬。
厌恶与领地被侵犯的暴怒是真实的,但“惊讶”并不在其中。
这在他的预料之内,甚至是他默许的挑衅升级。
他太了解卡特这类人了:追求刺激,不达目的不罢休。
旧城区那次“意外”窥见,就像投喂了一滴鲜血,足够让这头好奇的野兽循迹而来,却不足以让它满足。
卡特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呼吸带着香槟的微醺洒在他颈侧。
那温热潮湿的触感让赛莫斯颈后的汗毛微微立起,不是恐惧,是极致的敏感与不悦。
他能感觉到周围目光的汇聚,老教授的愕然。完美的面具要求他表现出适当的窘迫与克制。
于是,他缓缓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强自维持的镇定。
他将卡特的手臂从腰间“卸”下,力道拿捏得恰好介于“拒绝”和“不失礼”之间。
他的眼神冰冷,带着清晰的警告,但那冰冷之下并非无措,而是一种审视——他在评估卡特此刻的反应,评估这次“投喂”的效果。
果然,他在卡特眼中看到了预料之中的兴奋,那光芒比之前任何一次试探都更亮,更灼热。
不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痴迷的确认——看,我就知道,你不是表面那样。
赛莫斯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那个冰冷的眼神最后看了卡特一眼,便转身走向露台。这不是逃离,是下一步的牵引。他知道卡特会跟来。
夜风拂面,稍微吹散了宴会厅里过于甜腻的空气和颈侧残留的不适感。身后传来卡特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带着狩猎般的从容——他大概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步步紧逼的猎人。
“医生跑得真快,”卡特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我还没请教完呢。”
赛莫斯没有回头,目光落在远处城市的璀璨光带上。“阿德里安先生,你的‘请教’方式,每次都这么富有创意。”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既没有恼怒的指责,也没有温和的包容,是一种近乎中立的陈述。
卡特靠在了他旁边的栏杆上,侧头看他,月光在那张俊朗却写满不安分的脸上投下阴影。“不创意一点,怎么能引起萨拉沃夫医生的注意?”他笑着,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点燃,火光映亮他眼底的探究,“尤其是……当我想看到的,可能不是萨拉沃夫医生愿意轻易展示的部分时。”
烟雾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赛莫斯终于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穿透烟雾,落在卡特脸上。那目光不再完全是宴会上那种温和的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仿佛在衡量,在判断。
“你似乎很确定,”赛莫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有什么‘不愿意展示的部分’。”
“旧城区,月光,”卡特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眼睛却紧紧盯着赛莫斯,“还有血。你的手。那不是医生的手在救人。”他的语气不是指控,而是带着一种发现珍宝般的兴奋,“至少,不完全是。”
赛莫斯沉默了片刻。远处传来宴会厅隐约的音乐声。他微微侧身,正对着卡特,这个动作让他脱离了背对的状态,更像是一种平等的、甚至略带对峙的姿态。
“好奇心是危险的,卡特。”他第一次直接叫了卡特的名字,而不是“阿德里安先生”,这个微小的变化让两人之间的空气陡然变得不同。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像冰冷的手术刀划过丝绸,“尤其是对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卡特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火星。他听出了那平淡语调下的默许,那层完美冰壳下的第一道主动裂痕。“危险?”他笑得肆意,将烟按灭,“那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光明正大有什么意思?规规矩矩的人生,无聊透顶。”
他看着赛莫斯,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更多。“你呢,医生?天天扮演完美无缺的萨拉沃夫继承人,扮演悲天悯人的萨拉沃夫医生……不无聊吗?不想偶尔……撕下这层皮,透透气?”
赛莫斯没有立刻回答。他抬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严谨的医生了。但他说出的话却截然不同:
“皮?”他重复了一遍,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微笑,更像是一个细微的、嘲讽的弧度,“你以为这是可以随意撕下再戴上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卡特兴奋的脸,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说:“这已经长进了肉里,卡特。每一寸,每一分。所谓的‘另一面’……”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诱惑的残忍,“不是藏在皮下面等着被发现的宝藏。它本身就是这层皮的一部分,是编织进纹理里的黑暗丝线。你看到的‘完美’,它的背面,可能就是你现在好奇的东西。”
这番话像一盆冰水,却又像一剂猛药。卡特脸上的笑容凝住了片刻,随即转化为更炽热、更疯狂的兴奋。他听懂了。这不是否认,这是承认,是一种更高级别的、近乎哲学层面的坦诚。赛莫斯不是在说他有两副面孔,而是在说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而统一的个体——光明与黑暗共生,秩序与疯狂同源。
“所以,”卡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有些沙哑,“旧城区那一幕……不是意外,对吗?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的。”
赛莫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看着卡特,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觉得呢?
这个无声的回答,比任何肯定的言语都更有力。
卡特猛地笑起来,笑声在夜风里有些放肆。“我就知道!”他向前一步,几乎要碰到赛莫斯,“从医院洗手间那次,我就知道!你那副恨不得把手搓掉皮的样子……根本不是普通的洁癖!你讨厌触碰,尤其是……不受你控制的触碰,对吗?”
他终于把观察到的碎片拼凑起来,并在此刻大胆地说了出来。
赛莫斯的眼神深了深。卡特确实比他预想的要敏锐。他讨厌失控,讨厌计划外的接触,讨厌一切黏腻的、属于“他人”的气息沾染上自己。卡特之前的每一次触碰,都是一次轻微的折磨,一次对他界限的试探和挑衅。
“你很敏锐。”赛莫斯终于给出了一个近乎肯定的评价,声音依旧平静,但卡特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某种东西的松动。“但这改变不了什么。知道和参与,是两回事。”
“我想参与。”卡特毫不犹豫地说,眼睛亮得惊人,“我想看看,那编织在完美纹理里的黑暗丝线,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当你不必扮演‘萨拉沃夫医生’的时候,你是谁。”
“那可能会让你后悔。”
“我的人生信条里没有‘后悔’这个词。”卡特咧嘴一笑,带着纨绔子弟特有的狂妄,却又奇异地真诚,“只有‘不够刺激’。”
宴会厅里的音乐换了节奏,变得更加悠扬。有人推开通往露台的门,谈笑声隐约传来。
赛莫斯看了一眼来人的方向,重新站直身体,那个完美的、温和的萨拉沃夫医生的姿态又回到了他身上,仿佛刚才那番黑暗的对话从未发生。
“晚宴要结束了,”他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礼貌性疏离,“我该去和几位前辈道别。”
他转身欲走。
“医生。”卡特叫住他。
赛莫斯停步,微微侧头。
“下次,”卡特的声音带着笑意,和一丝不容错认的挑战,“不用再‘不小心’让我看见什么了。或许……可以直接邀请我看?”
赛莫斯背对着他,停顿了大约两秒钟。然后,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宴会厅明亮的光晕之中。
但卡特看到了。
在医生转身融入光影之前,他的嘴角,似乎又出现了那个极淡的、近乎无声的弧度。
这一次,卡特确信,那不是错觉。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城市璀璨的夜景,胸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的兴奋感充盈。
冰山主动裂开了一道缝,让他窥见了内部燃烧的火焰。而这,比他自己强行凿开冰层,要刺激千万倍。
游戏的性质,从单方面的追逐与试探,悄然变成了双向的引诱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