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车劈开空气，将油门踏板踩到底，身体被六点式安全带狠狠钉进桶椅。世界在挡风玻璃外扭曲成色块洪流，只有弯心那面混凝土墙清晰得骇人——上面叠满轮胎的黑色擦痕，像一道道陈年疤痕。卡特在最后一刻才猛打方向，车身以毫厘之差擦过死亡，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滑入狭窄通道。
直道尽头，欢呼如潮水涌来，混合着引擎的余啸和燃烧的橡胶气味。卡特推开蝶形车门，热浪裹挟着肾上腺素的残渣扑面。他摘下头盔，湿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额前，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高速带来的虚焦，但更多的是一种亟待宣泄的、燃烧未尽的东西。
他没理会涌来的人群和镜头，径直走向休息区。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发小奥威斯的名字闪烁：“你那宝贝妹妹醒了，在医院。不过……情绪不太对，闹得厉害。”
卡特脚步没停，扯下赛车服的上半截，抓起外套就往外走。医院。又是医院。克莱拉·阿德里安，他那被一段廉价爱情冲昏头脑、用跳楼来证明“真心”的妹妹。愚蠢，软弱，浪费生命——他心底嗤笑，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
推开病房门时，预想中的哭泣嘶喊并未传来。房间里异常安静。克莱拉靠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狂乱空洞，而是带着一种虚脱后的平静，甚至……一丝茫然。奥威斯站在窗边，对他耸耸肩，做了个“刚稳定下来”的口型。
卡特蹙眉，这和他收到的“情绪激动”消息不符。“怎么回事？”他声音有些干涩，是赛车后尚未平复的喘息，也带着不耐。
奥威斯凑过来，压低声音：“你刚走没多久，那位萨拉沃夫医生听说她醒了，过来例行查看。不知说了些什么，竟然让她暂时安静下来了。”语气里不乏惊奇，毕竟克莱拉之前的崩溃众人皆知。
萨拉沃夫。那个名字让卡特脑海中瞬间闪过巷子里那个对野猫示好却被抗拒的、一丝不苟的背影。无趣的完美先生，在这里倒发挥了他“专业”的作用？
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妹妹。“感觉怎么样，跳楼运动员？”话出口依旧刻薄，但目光扫过她身上厚重的石膏和绷带时，不易察觉地顿了顿。
克莱拉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卡特啧了一声，转身想去问问医生具体情况。刚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就听到护士站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萨拉沃夫医生真的太温柔了，刚才402床那个闹腾的小姑娘，他一进去，几句话就安抚住了。”
“是啊，专业又耐心，家世好教养好，对谁都那么和煦。听说他连受伤的小动物都会亲自救治……”
“完美得像画里的人。难怪院长都那么看重他。”
卡特脚步未停，嘴角却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完美。画里的人。所有人眼中的萨拉沃夫医生。他想起那只弓背哈气的黑猫，眼底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东西。这世界似乎总是轻易被表象迷惑。
就在这时，病房里克莱拉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那部本该被卡特收走、不知何时又被她偷偷藏起的手机。刺耳的默认铃声划破了病房短暂的平静。
克莱拉像被电击般猛地一颤，抓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她瞳孔骤缩。是那个让她万劫不复的男人。她手指发抖地接通，对方的声音隐约传来，模糊不清，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刚刚被勉强关上的情绪闸门。
“不……不是的，你听我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刚刚的平静荡然无存，绝望和激动重新席卷了她，“你怎么可以……你不能……”
卡特眼神一冷，正要上前夺过手机，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赛莫斯·萨拉沃夫再次走了进来，依旧穿着熨帖的白大褂，金边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关切。“听到声音，过来看看。需要帮助吗，阿德里安小姐？”
他的出现像按下了某个暂停键。克莱拉举着手机，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医生……他……他……”她语无伦次。
赛莫斯步伐平稳地走近，没有去看那碍事的手机，而是微微俯身，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能让人不由自主平静下来的魔力：“克莱拉，看着我。呼吸，慢慢来。没有任何话语值得你用现在的健康去换取。先挂断它，好吗？把声音关在外面。”
他的语调那么肯定，那么具有安抚性，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克莱拉被他的气场笼罩，抽噎着，竟然真的慢慢松开了紧握手机的手指。赛莫斯极其自然地接过手机，按掉通话，放到远处桌上，动作流畅得像经过了千百遍排练。
“很好。”他鼓励地微笑，那笑容仿佛经过精确测量，能给予最大程度的安慰，“你的价值远高于一次不愉快的通话。专注于你身体的恢复，那才是最重要的。”
克莱拉的情绪在这样“专业”而“温柔”的抚慰下，似乎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不再是歇斯底里，而是转化为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她忽然大哭起来，身体前倾，在寻求安慰的本能驱使下，胡乱伸手抓住了离她最近的、赛莫斯放在床边引导她呼吸的手——确切地说，是紧紧抓住了他戴着橡胶检查手套的食指。
那一瞬间。
卡特站在稍远的位置，清晰地看到赛莫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零点一秒。不是大幅度的动作，而是那种从脊柱深处蔓延开的、极致的紧绷。他周围原本温和无害的气场，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荡开一圈冰冷的、极具压迫感的涟漪，虽然快得如同幻觉，但卡特相信自己野兽般的直觉——那不是反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更深层、更黑暗的东西，像是被侵犯了绝对领域的猛兽本能。
但下一刻，赛莫斯已经不着痕迹地、却又非常坚决地将自己的手指从克莱拉汗湿的掌心抽了出来。他的表情毫无破绽，甚至笑容的弧度都未曾改变，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克莱拉的肩膀作为替代安慰。
“没关系，”他的声音甚至比刚才更加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理解和包容，“情绪激动时是这样的。但要注意伤口，别太用力。”
克莱拉沉浸在悲伤中，并未察觉异样，只是抽噎着点头。
卡特的目光却紧紧锁在赛莫斯身上，尤其是那只被抓住过、此刻自然垂下的手。他刚才绝对没有看错。那种瞬间迸发又强行收敛的气势……绝不属于一个仅仅是“有洁癖”或“不喜欢接触”的温柔医生。
探视时间结束，赛莫斯又叮嘱了几句，便礼貌地告辞离开，背影依旧挺拔从容。
大约半小时后，卡特因为一个细节需要确认，走向医生办公区。经过安静的辅助区域时，他无意间瞥见尽头的洗手间门虚掩着，灯光透出。
以及，那持续不断的、近乎强迫症般的湍急水声。
鬼使神差地，他放轻脚步靠近。
透过门缝，他看到赛莫斯·萨拉沃夫站在洗手台前。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冷的水柱激烈地冲刷着他的双手。他已经脱去了白大褂和眼镜，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以上。他低着头，专注地、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尤其是那根被克莱拉抓过的食指，反复揉搓，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水声哗哗，盖过了其他声响。卡特看到赛莫斯的侧脸，那总是温文尔雅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烦躁，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不是在普通地洗手，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强烈的、想要冲刷掉某种无形污秽的迫切感。一遍，又一遍。
护士口中连小动物都会温柔救治的完美医生。
巷子里对野猫耐心无比的绅士。
此刻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因为一次短暂而不算肮脏的触碰，近乎自虐般地清洗着自己。
卡特靠在墙边的阴影里，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他眼底那长久以来的无聊和厌倦，被一种逐渐升腾的、锐利而兴奋的光芒所取代。
完美的假面……原来裂痕之下，藏着如此“有趣”的真实。
水声依旧持续，在空旷的走廊尽头，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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