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案。厅内一时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谢珩重新提笔,在稿纸上批注:“疑误,待查《西山驾幸录》。”字迹清劲,一笔一画都透着从容。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手指正微微收紧。
崔氏已经知道了。那么王家呢?大皇子呢?
他抬眼望向窗外。晨雾渐散,翰林院东墙外隐约可见皇城的朱红宫墙。那里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座清贵的“储相之地”,盯着他这个刚刚落下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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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初刻,藏书阁。
谢珩抱着一摞待校的《太宗实录》残卷,登上藏书阁二楼。阁内书架如林,墨香与旧纸特有的沉郁气味弥散在空气中。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积尘的地板上投下道道光柱。
他在北侧“史部”的书架间穿行,寻找前朝漕运相关的记载。走到最里侧时,脚步忽然一顿
书架尽头,临窗的紫檀木长案前,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身穿一袭半旧的深青色直裰,正伏案疾书。他手中那支笔杆已磨得发亮的狼毫在宣纸上行走如飞,时而停顿,时而勾勒,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案头堆着高高的书卷,最上面摊开一本《盐铁论》,页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谢珩认出了那笔迹——瘦硬通神,力透纸背,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晏清。
他悄然退后半步,没有打扰,目光却落在老者手边的几张散页上。那是几份江南各府县上报的税赋折子抄本,其中几处数字被朱笔圈出,旁边写着蝇头小楷的质疑:“去岁水患,此县田亩损三成,赋税何故反增?”“漕粮损耗逾制,当核查。
果然如萧景琰所言,林晏清已经开始关注江南。
谢珩定了定神,抱着书卷走上前,在距离长案三步处停下,躬身行礼:“晚辈谢珩,见过林老大人。”
林晏清笔锋未停,头也不抬:“何事?”
声音沙哑,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
“晚辈奉旨参与《宏景大典》编纂,需查证前朝漕运旧制,见老大人案头有《漕运通考》,斗胆借阅。”谢珩语气恭敬。
林晏清这才抬起头。
那是一张清癯的脸,皱纹深刻,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魂魄。他上下打量了谢珩片刻:“你就是今科状元,谢怀瑾?”
“正是晚辈。
“嗯。”林晏清从案头书堆里抽出一本蓝色封皮的旧书,随手递过来,“《漕运通考》第三卷,永乐年间刻本,小心些。”
“谢老大人。”谢珩双手接过,却未离开,反而道,“晚辈方才瞥见老大人批注,似对江南税赋有所疑虑?”
林晏清眉梢一挑,目光陡然锐利:“你看到了?”
“无意间瞥见数字异常。”谢珩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晚辈殿试策论曾议及漕运考成法,对此略有关注。若老大人不弃,晚辈愿将所知江南实情禀报。”
藏书阁内一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