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十七分,雨又下起来了。
凌韩是被胃部的绞痛惊醒的。那种熟悉的、刀绞般的痛感从腹部深处蔓延开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攥紧他的内脏。他蜷缩在床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试图用物理上的凉意来分散注意力。
但没用。
疼痛越来越剧烈,冷汗浸湿了睡衣的后背。他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胃药,指尖颤抖着拧开瓶盖,倒了两粒在手心,没用水,直接干咽下去。
药片卡在喉咙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胃就更疼一分。
窗外雷声滚滚,闪电把房间照得惨白。凌韩在那一瞬间的光亮里看见墙上的影子——一个蜷缩的、颤抖的、狼狈的影子。
像极了高三那个雨夜。
那个他第一次在陆祈宇面前胃病发作的雨夜。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伴随着疼痛,几乎要把他淹没。凌韩闭上眼睛,试图用深呼吸来平复,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肌肉,让疼痛更加清晰。
手机就在枕边,屏幕漆黑,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可以打电话给助理,可以叫救护车,可以……
可以打给陆祈宇。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凌韩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不。
不能。
他们才刚重新开始——如果那顿晚饭算重新开始的话。他不能这么快就暴露脆弱,不能这么快就依赖。
可是真的好疼。
疼到他几乎要失去思考能力,疼到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撑到天亮。
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雨点砸在窗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疯狂地敲打。
凌韩咬紧牙关,从床上爬起来。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到客厅,想倒杯热水。但手抖得太厉害,水壶险些摔在地上。
热水溅到手背上,烫红了一片。
他看着那片红肿,忽然觉得很委屈。
委屈到想哭。
但他忍住了。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那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去,然后重新倒水,吃药,蜷缩在沙发上。
沙发很软,但不够暖。他拉过旁边叠好的毯子盖在身上,毯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是昨天母亲来帮他打扫时晒的。母亲说,北京冬天太干,要多晒晒被子,杀杀菌。
“你胃不好,要记得按时吃饭。”母亲走时还在唠叨,“别老喝咖啡,伤胃。”
他当时应着,心里却想:工作那么忙,哪顾得上。
现在报应来了。
凌韩苦笑,把毯子裹得更紧些。药效开始起作用,疼痛慢慢缓和下来,但胃里还是空荡荡的,像有个洞,在无声地吞噬着什么。
他摸到手机,解锁屏幕。
凌晨两点四十一分。
微信有新消息提示。他点开,是陆祈宇发来的。
“睡了吗?”
发送时间:凌晨一点零三分。
那时他应该已经睡着了——如果没有胃痛的话。
凌韩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又消失,又出现,又消失。
陆祈宇还没睡。
他犹豫着,手指悬在屏幕上。
然后陆祈宇的消息又来了:
“醒了?看你在线。”
凌韩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点开了对话框,显示“已读”。
他打字:
“还没睡?”
发送。
几乎是立刻,回复就来了:
“在改一份报告。你呢?怎么醒了?”
凌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胃疼?太矫情。
说没事?又太假。
最后他折中:
“有点不舒服,醒了。”
这次陆祈宇的回复慢了一些。大概过了半分钟:
“哪里不舒服?”
“胃。” 凌韩老实交代,“老毛病了。”
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
然后:
“吃药了吗?”
“吃了。”
“有用吗?”
“好点了。”
又是一阵沉默。
凌韩盯着屏幕,胃部的疼痛已经变成了钝痛,像有块石头压在腹腔里。他闭上眼睛,等下一波消息。
但消息没来。
来电了。
屏幕上跳跃着“陆祈宇”三个字,在黑暗的客厅里发出刺眼的光。
凌韩愣了几秒,接起来:“喂?”
“地址发我。”陆祈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雨夜的微凉质感,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
“什么?”
“你家地址。”陆祈宇重复,“我现在过去。”
“不用!”凌韩立刻说,“我没事,真的。”
“凌韩。”陆祈宇叫他的名字,声音沉了下来,“地址。”
这是命令的语气。
凌韩太熟悉了——高中时陆祈宇用这种语气说过很多次:“把伞拿着。”“把药吃了。”“跟我走。”
每次他都无法拒绝。
现在也是。
“……我发你微信。”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二十分钟到。”陆祈宇说,“等我。”
电话挂了。
凌韩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很久没有动。
窗外,雨还在下。
他把地址发过去,然后挣扎着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色,嘴唇干裂。他用冷水拍了拍脸,又刷了牙——不想让陆祈宇闻到他嘴里药片的苦味。
做完这些,他已经累得直喘气。胃部的钝痛又变得尖锐起来,他扶着墙壁回到客厅,重新蜷缩在沙发上。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在雨声中缓慢流淌。凌韩盯着墙上的钟,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数着陆祈宇到来的时间。
二十分钟。
十八分钟过去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很稳,由远及近。
然后是敲门声。
三下,不急不缓。
凌韩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走到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陆祈宇站在门外。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面上雨水还在往下滴。深灰色的羊绒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的夹克,肩膀湿了一片。头发也有些湿,几缕碎发贴在额前,让他平时清冷的脸多了几分……真实感。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纸袋,上面印着某家24小时药店的logo。
“你……”凌韩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祈宇收起伞,靠在门边,然后自然地走进来,像回自己家一样。
“换鞋。”他说,指了指门口凌乱的鞋柜。
凌韩这才反应过来,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备用的拖鞋——灰色的,码数偏大,是他买来给偶尔来访的朋友准备的。
陆祈宇换好鞋,拎着纸袋走到客厅。他环顾四周——客厅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沙发是米白色的,茶几上放着几本专业书和一个笔记本电脑。窗台上,两盆水仙静静地对望。
“坐下。”陆祈宇说。
凌韩在沙发上坐下。陆祈宇坐在他旁边,打开纸袋,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一盒胃药,一包暖宝宝,还有……一碗粥。
用保温桶装着的粥。
“这……”凌韩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愣住了。
“南瓜小米粥。”陆祈宇说,拧开保温桶的盖子,“养胃的。趁热喝。”
粥的香气弥漫开来,温暖,清淡,带着南瓜自然的甜味。
凌韩的鼻子忽然有点酸。
“你从哪里……”他声音有些哽咽。
“来的路上买的。”陆祈宇说得很平淡,“那家店二十四小时营业,我常去。”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凌韩嘴边。
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很多次。
凌韩看着他,看着那双专注的眼睛,看着勺子边缘微微的热气,眼眶更热了。
“我自己来。”他说,伸手想接过勺子。
但陆祈宇避开了他的手。
“你手在抖。”他说,语气平静,“我来。”
凌韩低头看自己的手,果然在微微颤抖——是疼痛和紧张的后遗症。
他没再坚持,张开嘴,接下了那勺粥。
粥的温度刚好,不烫不凉,滑进胃里,温暖了整个胸腔。凌韩闭上眼睛,感受那股暖流在体内扩散,驱散了一些疼痛和寒冷。
“慢点。”陆祈宇说,又舀了一勺。
两人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谁也没说话。客厅里只有勺子偶尔碰到保温桶内壁的轻微声响,还有窗外的雨声。
一碗粥吃完,凌韩的胃舒服了很多。
陆祈宇放下保温桶,从纸袋里拿出胃药,仔细看说明书,然后倒了两粒在手心:“再吃一次药。”
凌韩接过药,就着陆祈宇递过来的温水吞下。
“躺下。”陆祈宇又说。
凌韩听话地躺下,陆祈宇把毯子重新盖在他身上,又从纸袋里拿出暖宝宝,撕开包装,隔着睡衣贴在他胃部。
暖宝宝很快开始发热,温暖的感觉透过布料传来,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捂住了疼痛的地方。
“闭眼。”陆祈宇说,“睡一会儿。”
凌韩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陆祈宇在收拾东西——把保温桶盖好,把药盒放回纸袋,把用过的暖宝宝包装纸扔进垃圾桶。动作很轻,但很利落。
然后陆祈宇坐回沙发上,但没有离开。凌韩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味,混着雨水的清新气息。
“陆祈宇。”凌韩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
“不用谢。”陆祈宇说,“应该的。”
又是“应该的”。
凌韩睁开眼睛,看着他。
陆祈宇正低头看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的侧脸。他的眉头微蹙,像是在处理什么工作邮件。
“你不回去吗?”凌韩问。
“等你睡着。”陆祈宇头也不抬,“雨太大,开车不安全。”
“我可以自己……”
“凌韩。”陆祈宇打断他,抬起头,目光很认真,“听话。”
凌韩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重新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
也许是药效起了作用,也许是胃部的温暖起了作用,也许是……陆祈宇在身边起了作用。
总之,他睡得很沉。
没有做梦。
只是沉睡。
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雨停了,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条淡金色的光带。凌韩睁开眼睛,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他还在沙发上。
身上盖着毯子,胃部的暖宝宝已经凉了,但胃不疼了。
客厅里很安静。
他转过头,看见陆祈宇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的头微微歪向一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身上的夹克脱了,搭在沙发扶手上,只穿着那件深灰色的羊绒衫。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着。
看起来很累。
凌韩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晨光慢慢移动,从地板移到墙壁,最后落在陆祈宇脸上。金色的光晕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把皮肤照得近乎透明。
凌韩想起高三那个冬天,也是这样一个清晨。
他在图书馆熬夜复习,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披着陆祈宇的校服外套,陆祈宇坐在他对面,正在看书。晨光透过图书馆高处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那时凌韩想:这个人真好看。
现在他还是这么想。
只是多了些别的。
多了心疼,多了愧疚,多了……爱。
很多很多爱。
多到几乎要溢出来。
多到让他害怕。
他轻轻起身,想把毯子盖在陆祈宇身上。但刚一动,陆祈宇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很清醒,没有任何刚睡醒的迷茫。
“你醒了。”陆祈宇说,声音有点哑。
“你……”凌韩问,“你没睡?”
“眯了一会儿。”陆祈宇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胃还疼吗?”
“不疼了。”
“那就好。”陆祈宇看了眼窗外,“雨停了,我该走了。”
“现在?”凌韩下意识问,“才六点。”
“八点有个会。”陆祈宇说,“要回去准备。”
他穿上夹克,拿起伞和那个纸袋,走向门口。
凌韩跟在他身后。
在门口,陆祈宇换好鞋,转身看着他。
“今天别去公司了。”他说,“在家休息。”
“不行。”凌韩摇头,“上午有项目会。”
“推了。”
“推不了。”
陆祈宇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凌韩,你的身体……”
“我没事。”凌韩说,“真的。粥喝了,药吃了,已经不疼了。”
陆祈宇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要看进他灵魂深处。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陆祈宇终于说。
“什么?”
“按时吃饭。”陆祈宇说,“我会监督你。”
“……怎么监督?”
“每天饭点给你发消息。”陆祈宇说得理所当然,“你要拍照片给我看。”
凌韩愣住:“这……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陆祈宇摇头,“你这种工作狂,不监督不行。”
他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
凌韩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无奈,还有……一点点的甜蜜。
“好。”他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陆祈宇点点头,伸手握住门把手。
“陆祈宇。”凌韩叫住他。
陆祈宇回头。
“谢谢你。”凌韩又说了一遍,这次更认真,“真的。”
陆祈宇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嘴角微微扬起。
“不用谢。”他说,“这是我该做的。”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
凌韩站在门口,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很久没有动。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道。
陆祈宇撑着伞走出单元门,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晨光中,他的背影挺拔而清晰。
上车前,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方向。
凌韩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到窗帘后面。
等车开走后,他才重新走到窗前。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雨后湿漉漉的地面,和树枝上滴落的水珠。
但空气里有种不一样的东西。
一种温暖的,柔软的,像春天要来了的感觉。
凌韩走到窗台边,看着那两盆水仙。
开了花的那盆依然洁白,没开花的那盆,叶子好像又长高了一些。
“快开了吧。”他轻声说。
水仙在晨风里轻轻摇曳。
像在点头。
凌韩笑了。
他拿起手机,拍了一张水仙的照片,发给陆祈宇。
配文:
“早上好。我会按时吃饭的。”
发送。
然后他放下手机,开始准备上班。
胃里很暖。
心里也很暖。
像被那碗粥,和那个人,彻底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