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五十分,雨又下起来了。
不是下午那种细密的雨丝,是真正的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CBD的玻璃幕墙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响。街道很快积水,车灯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整座城市在雨夜里变得朦胧而不真实。
凌韩站在洲际资本大楼的旋转门前,看着外面的雨势,犹豫要不要撑伞。
他其实带了伞——还是那把黑色的长柄伞,用了很多年,伞骨有些松了,但依然结实。但此刻他不想撑开它。
因为那是陆祈宇送的。
因为每次撑开这把伞,他都会想起那个雨夜,想起陆祈宇把伞塞给他然后冲进雨里的背影,想起第二天陆祈宇感冒时红红的鼻尖。
那些回忆太清晰,清晰到让人心慌。
“凌总?”
身后传来声音。
凌韩回头,看见陆祈宇的助理——一个穿着得体套装的年轻女人,正微笑着看他。
“陆总让我来接您。”她说,“雨太大了,我们开车过去。”
凌韩愣了一下:“开车?咖啡馆就在街对面。”
“陆总换地方了。”助理说,递过一把黑色的商务伞,“他说那家咖啡馆太吵,换个安静的地方。”
凌韩接过伞,没有说话。
陆祈宇总是这样。做决定不和人商量,只是通知。高中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助理引着他走到地下车库。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安静地停在专属车位上,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
后车门自动打开。
陆祈宇坐在里面,正低头看着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他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今天换了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没有穿西装外套,领带也松开了,随意地搭在胸前。
看起来比白天柔和些。
但也只是看起来。
“上车。”陆祈宇说,没有抬头。
凌韩坐进去,关上车门。车内空间很宽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木质香——是陆祈宇惯用的香水,凌韩记得这个味道。
高中时陆祈宇不用香水,身上只有干净的肥皂味。后来什么时候开始用的,凌韩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的很多事情一样。
车子平稳地驶出车库,汇入雨夜的街道。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有节奏地摆动,把不断倾泻的雨水扫开,又立刻被新的雨水覆盖。
车内很安静。
陆祈宇还在看平板,指尖偶尔划动屏幕。凌韩看向窗外,看着雨中模糊的城市夜景。
路灯的光晕在水洼里碎成千万片,像撒了一地碎金。
“项目的事,”陆祈宇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下午又想了一下。”
凌韩转过头看他。
陆祈宇终于放下平板,抬起头。车厢内的灯光很暗,他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在阴影里显得很深。
“你的技术路线没有问题。”他说,“但市场策略太保守。”
“保守?”凌韩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太激进。”
“在研发上激进,在市场推广上保守。”陆祈宇说,“这是很多技术型创业者的通病。你们总觉得自己产品足够好,酒香不怕巷子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韩脸上:“但现实是,再好的技术也需要营销。尤其是在医疗领域,医生和患者都不懂你的算法有多精妙,他们只在乎好不好用,安不安全,贵不贵。”
凌韩没有说话。
他知道陆祈宇说得对。这也是他一直头疼的问题——团队里都是技术出身,没人懂市场。
“我建议你们找个CMO。”陆祈宇继续说,“专门负责市场推广。最好是医疗行业出身的,有医院资源和渠道。”
“正在找。”凌韩说,“但合适的人不多。”
“我可以推荐几个。”陆祈宇说,从平板里调出一份名单,“这些人我都合作过,能力没问题。但薪资要求不低,你们要做好预算。”
他把平板递给凌韩。
凌韩接过来,看着屏幕上的名单和简历。每个人的履历都很亮眼,有的来自跨国药企,有的来自顶尖医院,还有的曾经操盘过成功的医疗创业项目。
最后一个名字,让他的手指顿住了。
林薇。
照片上的女人三十多岁,短发,笑容干练。简历显示她毕业于北大医学院,之后在强生做了八年市场总监,去年刚离开,目前是自由顾问。
最重要的是,她在“项目经验”一栏里,写了一个凌韩很熟悉的项目名称——
那是陆祈宇三年前投的第一个医疗AI项目。
也是那个让他一战成名的项目。
“林薇……”凌韩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她是最好的。”陆祈宇说,“但也是最贵的。而且她挑项目,不是有钱就接。”
凌韩抬起头:“你和她很熟?”
“算熟。”陆祈宇的视线飘向窗外,语气有些微妙,“她……是我表姐。”
凌韩愣住了。
他从来没听陆祈宇提过有个表姐。
他们在一起的三年,陆祈宇很少说起家里的事。凌韩只知道他父亲做投资,母亲是大学教授,其他的,陆祈宇不说,他也不问。
不是不关心,是……不敢问。
怕问多了,会显出他们之间的差距。
怕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不配。
“她不知道我们的事。”陆祈宇忽然说,声音很轻,“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凌韩的心沉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是该说“没关系”,还是该问“为什么没说”,还是该……什么都不说。
最后他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明白了。我会联系她看看。”
陆祈宇点了点头,重新看向窗外。
雨好像小了些,但夜色更浓了。车子拐进一条安静的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在雨夜里沙沙作响。
“我们这是去哪?”凌韩问。
“一个私房菜馆。”陆祈宇说,“朋友开的,很安静,适合谈事情。”
“不是说喝咖啡吗?”
“改主意了。”陆祈宇转过头,看着他,“你晚上还没吃饭吧?”
凌韩确实没吃。
下午开完会,他回公司处理了些事情,就直接过来了。胃里空荡荡的,但他没觉得饿——或者说,紧张和焦虑盖过了饥饿感。
“没有。”他说。
“那就吃饭。”陆祈宇的语气不容拒绝,“边吃边聊。”
车子在一栋老洋房前停下。青砖灰瓦,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在雨夜里发出温暖的光。透过雕花木窗,能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和晃动的身影。
助理撑伞下车,为陆祈宇拉开车门。
陆祈宇下车,回头看向凌韩:“伞。”
凌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拿着那把商务伞。他撑开伞下车,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院。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踩上去有些滑。陆祈宇走得很稳,凌韩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背影,他看过很多次。
在校园里,在图书馆,在雨夜的小路,在机场的安检口。
每一次,陆祈宇都走得很稳,背挺得很直,从不回头。
直到今天。
走到屋檐下时,陆祈宇停下脚步,转过身。
凌韩也停下来,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在红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对视。
雨声在耳边淅沥。
“凌韩。”陆祈宇开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很轻,“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
凌韩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该怎么回答?
说“很好”?那是撒谎。
说“不好”?那太矫情。
说“就那样”?又太敷衍。
最后他说:“还行。你呢?”
“也还行。”陆祈宇说,目光没有移开,“就是……很忙。”
“看得出来。”
“你看不出来。”陆祈宇忽然笑了,很淡的笑,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你只看到了表面的东西。”
凌韩怔住了。
“进去吧。”陆祈宇转身,推开沉重的木门,“菜要凉了。”
餐馆里果然很安静。只有三桌客人,都坐在靠里的位置,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檀香的混合气味,舒缓的音乐若有若无。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见陆祈宇就笑了:“小陆来了?还是老位置?”
“嗯。”陆祈宇点头,“李姐,今天有什么新鲜的?”
“竹荪炖鸡,清蒸鲈鱼,还有刚到的松茸。”老板娘说,目光落在凌韩身上,“这位是?”
“朋友。”陆祈宇说,“凌韩。”
“凌先生好。”老板娘笑着打招呼,“小陆难得带朋友来,我给你们加个菜。”
“谢谢李姐。”
他们被引到二楼的一个小包厢。推开木门,里面是一张四方的老榆木桌,两把圈椅,窗外是个小天井,种着几竿青竹,雨水顺着竹叶滴落,在石缸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很雅致,也很私密。
“坐。”陆祈宇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自己先坐下。
凌韩在他对面坐下,环顾四周。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静观”二字,笔力遒劲。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瓷器,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地方……”凌韩说,“不像你会常来的样子。”
“为什么不像?”陆祈宇问,拿起茶壶给他倒茶。
“太……”凌韩想了想,“太有烟火气。”
陆祈宇倒茶的手顿了顿。
“人总是会变的。”他说,把茶杯推到凌韩面前,“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
凌韩端起茶杯。茶汤清澈,香气清冽,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好茶。”他说。
陆祈宇看着他喝茶的样子,看了很久。
“你瘦了。”他突然说。
凌韩放下茶杯:“工作忙。”
“不是工作。”陆祈宇摇头,“高中的时候,你再忙也不会这么瘦。”
凌韩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他确实瘦了。大学四年,工作三年,加起来七年的时间,他从一个清瘦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更清瘦的成年人。体重掉了八公斤,体检时医生说他营养不良,让他注意饮食。
但他没时间注意。
也不敢注意——因为一注意,就会想起母亲做的饭,想起高中时陆祈宇每天多带的那份早餐,想起那些被照顾、被关心的日子。
那些他主动放弃的日子。
“陆祈宇,”凌韩抬起眼睛,看着他,“我们今天……一定要谈这些吗?”
“谈哪些?”陆祈宇反问。
“谈过去。”凌韩说,“谈那些……已经过去了的事。”
陆祈宇沉默了。
他拿起自己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他的表情。
“你觉得过去了吗?”他问,声音很轻。
凌韩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然呢?”他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气说,“都这么多年了。”
“是啊。”陆祈宇放下茶杯,看着窗外雨打竹叶,“都这么多年了。”
他的语气很淡,但凌韩听出了一丝别的东西。
一丝……不甘?
还是遗憾?
他分不清。
菜陆续上来了。竹荪炖鸡盛在白瓷汤盅里,汤色清亮,香气扑鼻。清蒸鲈鱼火候刚好,鱼肉鲜嫩。松茸切片煎过,配着一点点海盐,原汁原味。
还有老板娘送的菜——一盘清炒时蔬,翠绿欲滴。
“吃吧。”陆祈宇拿起筷子,“趁热。”
两人安静地吃饭。陆祈宇吃得不多,每样菜尝一点就放下了筷子,更多的是看着凌韩吃。
凌韩起初有些拘谨,但胃里的空虚感战胜了矜持。他确实饿了,而且菜做得很好,是他很久没尝过的“家里的味道”。
“慢点。”陆祈宇忽然说,“没人跟你抢。”
凌韩筷子一顿,抬起头。
陆祈宇正看着他,眼神很复杂——有关心,有心疼,还有别的什么。
“你……”凌韩放下筷子,“你别这样看我。”
“怎样?”
“像……”凌韩斟酌着用词,“像在看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
“你不需要吗?”陆祈宇问。
“不需要。”凌韩说,“我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我知道。”陆祈宇说,“但有些事,跟年龄无关。”
凌韩沉默了。
他重新拿起筷子,但食不知味。
“陆祈宇,”他终于说,“我们能不能……只谈公事?”
“为什么?”陆祈宇问。
“因为……”凌韩深吸一口气,“因为谈私事,太复杂了。”
“复杂在哪里?”
“复杂在……”凌韩说不下去了。
复杂在我们有过一段过去。
复杂在我伤害过你。
复杂在你可能还恨我。
复杂在我……可能还爱你。
但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凌韩。”陆祈宇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但很认真,“我约你吃饭,不只是为了谈公事。”
凌韩的心脏狂跳起来。
“那还为了什么?”
“为了……”陆祈宇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为了看看你。”
“看我什么?”
“看你过得好不好。”陆祈宇说,“看你有没有照顾好自己。看你……有没有后悔过。”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得像叹息。
凌韩握紧了筷子。
“后悔什么?”他问,声音有些发颤。
“后悔……”陆祈宇看着他,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后悔当初的决定。”
空气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大,竹叶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语。
凌韩看着陆祈宇,看着他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里面翻涌的、压抑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
忽然觉得,这三年的距离,这三年的沉默,这三年的各自成长,都在这一刻被打破了。
被一句简单的“你后悔过吗”打破了。
“我……”凌韩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凌韩低下头,看着碗里的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就行。”陆祈宇说,“后悔,或者不后悔。选一个。”
凌韩沉默了很长时间。
长到窗外的雨声都小了,长到桌上的菜都凉了,长到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后悔。”他终于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祈宇的呼吸停了一瞬。
“后悔什么?”他问,声音也有些哑。
“后悔……”凌韩闭上眼睛,“后悔说了那句话。后悔让你走。后悔……这三年。”
他说得很艰难,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拽出来的。
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陆祈宇在等。
因为有些话,欠了太久。
因为……他想诚实一次。
哪怕诚实会带来伤害。
哪怕诚实会暴露脆弱。
他也想诚实一次。
陆祈宇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凌韩,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凌韩放在桌上的手。
他的手很暖,掌心有薄薄的茧——是常年握笔和敲键盘留下的。手指用力地扣住凌韩的手指,紧得有些发疼。
“我也后悔。”陆祈宇说,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后悔没有坚持。后悔让你一个人。”
凌韩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他低下头,不想让陆祈宇看见。
但陆祈宇看见了。
他松开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凌韩眼角的泪。
动作很轻,很温柔,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
“别哭。”他说,“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和三年前在图书馆说的一模一样。
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凌韩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陆祈宇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
就像三年前一样。
直到凌韩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抽噎。
“凌韩,”陆祈宇开口,声音很哑,“我们……重新开始吧。”
凌韩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什么?”
“重新开始。”陆祈宇重复了一遍,目光坚定,“不谈过去,不谈对错,就从现在开始。像两个重新认识的人一样。”
凌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重新开始?
可能吗?
三年的隔阂,三年的伤痛,三年的各自成长,真的能一笔勾销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陆祈宇说,“你在想,不可能了。在想,我们都变了。在想,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他说得很准。
准到让凌韩心惊。
“但是,”陆祈宇继续说,握紧了他的手,“我们可以创造新的东西。用现在的我们,创造新的未来。”
他的手掌很烫,烫得像要把凌韩的手融化。
“你愿意吗?”他问,眼睛里有光在闪烁,“愿意……再试一次吗?”
凌韩看着他。
看着这个他爱过、伤过、想念过、逃避过的人。
看着这个在雨夜为他撑伞的人,在图书馆等他的人,在草稿纸上写下他名字的人。
看着这个,即使被伤害过,依然愿意伸出手的人。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愿意。”
陆祈宇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在那一刻汇聚在他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