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际资本的项目审查进入第三周时,北京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
雪是从傍晚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敲在玻璃幕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等到凌韩结束一天的工作,抱着笔记本电脑走出办公室时,窗外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打着旋儿飘落,寂静无声。街道、车顶、树枝都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色,整座城市在雪夜里变得温柔而静谧。
凌韩站在电梯口等电梯,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拍了一张雪景,发给陆祈宇。
“下雪了。”
发送。
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按下B2。手机震动了一下,回复来得很快:
“看到了。你在哪?”
“刚下班,准备回家。”
“来32楼。” 陆祈宇说,“有事。”
凌韩愣了一下。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半了,陆祈宇还在公司?
他犹豫了几秒,按下了32楼的按钮。
电梯上行,镜面墙壁映出他的样子——略显疲惫的脸,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领带随意地塞在西装口袋里。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想把领带重新系好,但手指不太听使唤,试了两次都系歪了。
算了。
电梯门开,32楼一片寂静。
洲际资本的办公区设计得很现代,开放式工位,大片落地窗,此刻只有尽头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暖黄的光从磨砂玻璃门里透出来,在走廊地毯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凌韩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进。”
他推门进去。
陆祈宇的办公室比他想象中简洁。一张宽大的胡桃木办公桌,两台并排的显示器,书架占满了一整面墙,里面塞满了专业书籍和文件。角落里摆着一盆绿植,叶子油亮,长势很好。
陆祈宇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看着窗外的雪景。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来了。”他说,目光在凌韩脸上停留了几秒,“脸色不太好。”
“有点累。”凌韩实话实说,“连续熬了三天,改技术方案。”
陆祈宇点点头,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坐。”
凌韩在他对面坐下。办公桌上摊着几份文件,最上面那份正是他们项目的技术评估报告。旁边放着一杯咖啡,已经凉了,杯沿有淡淡的唇印。
“这么晚了还在看报告?”凌韩问。
“白天会议太多,没时间细看。”陆祈宇说,翻开报告某一页,“你下午发过来的算法优化方案,我看了。”
凌韩的心提了起来:“怎么样?”
“有进步。”陆祈宇说,语气是专业的审慎,“冗余度降到了百分之十八,接近新标准了。但计算复杂度增加了,实时性可能会受影响。”
“我们做了平衡。”凌韩说,从电脑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新的架构图在这里,你看……”
他打开电脑,调出设计图。陆祈宇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身边,俯身看向屏幕。
距离忽然拉近。
凌韩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水味,能看见他衬衫领口下清晰的锁骨线条,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
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这里,”陆祈宇伸出手,指尖点在屏幕上的某个模块,“数据传输路径太长了。医疗影像数据量大,每增加一个处理节点,延迟就会指数级增加。”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点在屏幕上时,指尖微微泛白。
凌韩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所以我们在这里加了并行处理……”
“并行会增加功耗。”陆祈宇打断他,“移动医疗设备对功耗很敏感。”
“我们有优化。”凌韩滑动鼠标,调出另一张图,“你看这个功耗曲线……”
两人就这样,头挨着头,在电脑屏幕前讨论起来。陆祈宇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尖锐,精准,直击要害。凌韩一一回答,语速很快,但逻辑清晰。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雪花在夜色里无声飘落。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两人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陆祈宇直起身:“基本可行。”
凌韩松了口气。
“但还需要实测数据。”陆祈宇说,“光有模拟结果不够。”
“已经在安排了。”凌韩说,“下周一开始,和协和医院合作做临床测试。”
陆祈宇点点头,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他看了眼手表:“十点半了。”
“嗯。”凌韩合上电脑,“那我……”
“饿吗?”陆祈宇忽然问。
凌韩一愣:“什么?”
“我还没吃晚饭。”陆祈宇说,语气很自然,“你呢?”
“我……”凌韩想了想,他晚上六点匆匆吃了个三明治,现在确实有点饿,“有点。”
“那就一起吃。”陆祈宇站起身,从衣架上拿下西装外套,“我知道附近有家店,这个点还开着。”
“现在?”凌韩看了眼窗外,“雪这么大……”
“开车去。”陆祈宇说,已经走到门口,“走吧。”
凌韩只好跟上去。
两人走进电梯,陆祈宇按下B2。电梯镜面里,他们并肩站着,谁也没说话。凌韩看着镜子里陆祈宇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夜,他们一起从图书馆出来,陆祈宇把围巾解下来,围在他脖子上。
“你手凉。”陆祈宇当时说,握住他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里。
那时他们还在高中,还在那个不用考虑现实、不用权衡利弊、只需要相爱的年纪。
电梯门开,冷风灌进来。
陆祈宇的车停在不远处,黑色的车身已经覆了一层薄雪。他遥控解锁,拉开车门:“上车。”
车内很暖和,有淡淡的皮革和香水的味道。陆祈宇启动车子,暖气开得很足。
“去哪?”凌韩问。
“一个你肯定喜欢的地方。”陆祈宇说,语气里有种难得的轻松。
车子缓缓驶出地库,汇入雪夜的街道。路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车灯照上去,反射出细碎的光。陆祈宇开得很慢,很稳,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摆动。
凌韩看着窗外。
雪夜的北京很美。平日里喧嚣的街道变得安静,高楼大厦的轮廓在雪幕中模糊成温柔的光影。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撑着伞,或戴着帽子,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一家小店门口。
店面很小,招牌是木质的,上面用毛笔写着“老张粥铺”四个字。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
“到了。”陆祈宇熄火,“这家店开了二十多年,粥熬得很好。”
凌韩跟着他下车。推开门,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粥的香气,还有淡淡的姜味。店里只有四张桌子,此刻空无一人。
柜台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抬起头:“小陆来了?这么晚?”
“张伯。”陆祈宇打招呼,“还没打烊吧?”
“没呢,等你这种夜猫子。”老人笑着说,目光落在凌韩身上,“这位是?”
“朋友。”陆祈宇说,“凌韩。”
“凌先生好。”张伯点点头,“还是老样子?”
“嗯。两份皮蛋瘦肉粥,再加一碟酱菜。”
“好嘞,稍等。”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桌子很小,他们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凌韩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退。
“冷吗?”陆祈宇问。
“不冷。”
“手给我。”
凌韩愣了一下:“什么?”
“手。”陆祈宇重复,伸出手,“我看看。”
凌韩犹豫了一下,把手递过去。
陆祈宇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暖,掌心干燥,手指有力。他仔细摸了摸凌韩的手背,又探了探指尖的温度。
“有点凉。”他说,没有松开手,“你一直这样,冬天手脚冰凉。”
凌韩想抽回手,但陆祈宇握得很紧。
“高中时就这样。”陆祈宇继续说,拇指轻轻摩挲着凌韩的手背,“每次晚自习,你的手都像冰一样。我给你捂了三年,还是没捂热。”
他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粥铺里显得格外清晰。
凌韩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祈宇……”他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粥来咯。”张伯端着托盘走过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陆祈宇这才松开手。
两碗热气腾腾的粥放在桌上,还有一小碟酱菜。粥熬得很稠,皮蛋和瘦肉切得细细的,葱花翠绿,香气扑鼻。
“趁热吃。”张伯说,“不够再加。”
“谢谢张伯。”
张伯回到柜台后,戴上老花镜,继续看报纸。店里很安静,只有粥碗里升腾的热气,和窗外飘落的雪花。
凌韩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粥的温度刚好,入口绵滑,咸淡适中,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吃。”他说。
“嗯。”陆祈宇也吃了一口,“我大学时常来。熬夜写代码,饿了就来喝碗粥。”
凌韩看着他:“你大学……很辛苦吧?”
“还好。”陆祈宇说,“就是忙。上课,做项目,实习,还要……想一些事情。”
“想什么?”
陆祈宇抬起头,看着他:“想你。”
勺子掉进碗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凌韩愣住了。
他看着陆祈宇,看着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看着里面翻涌的、不加掩饰的情绪。
“陆祈宇……”他声音有些发颤。
“凌韩,”陆祈宇放下勺子,身体微微前倾,“这三年,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你。”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凌韩心上。
“我知道你也没有。”陆祈宇继续说,“那些水仙的照片,那些深夜的消息,那些……无声的问候。我都看见了。”
凌韩的呼吸停滞了。
“你……”他艰难地说,“你看见了?那为什么不回?”
“因为我在等。”陆祈宇说,“等你想清楚。等你……愿意回来。”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
“因为你还留着那把伞。”陆祈宇说,“因为你还养着水仙。因为……你还会在深夜给我发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凌韩脸上,温柔而坚定:“凌韩,有些东西,时间抹不掉。就像有些感情,距离隔不断。”
凌韩低下头,看着碗里的粥。
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当年……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陆祈宇说,“我们都做了当时认为对的选择。只是现在……也许可以做个更好的选择。”
凌韩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热:“什么更好的选择?”
“重新开始的选择。”陆祈宇说,伸出手,轻轻握住凌韩放在桌上的手,“不是回到过去,是走向未来。用现在的我们,走向一个新的未来。”
他的手很暖,握得很紧。
凌韩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看陆祈宇。
雪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陆祈宇脸上,把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像藏了整个冬天的雪光。
“陆祈宇,”凌韩轻声问,“你……不恨我吗?”
“恨过。”陆祈宇诚实地说,“恨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放手。恨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恨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他顿了顿,手指收紧:“但恨抵不过想念。恨会淡,想念不会。”
凌韩的眼泪掉了下来。
滴在粥碗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别哭。”陆祈宇用指腹擦去他的泪,“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
在图书馆,在雨夜,在每一个凌韩脆弱的时刻。
每一次,凌韩都会破涕为笑。
这次也是。
凌韩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
“陆祈宇,”他哽咽着说,“我……我也想你。每天都想。”
“我知道。”陆祈宇说,声音很温柔,“所以,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凌韩点头,用力地点头。
陆祈宇笑了。真正的,眼睛弯起来的笑。
很好看。
像雪地里突然绽放的花。
两人重新开始喝粥。谁也没再说话,但气氛完全不一样了。之前是克制,是试探,是成年人的谨慎。现在是……放松,是坦诚,是久别重逢的温柔。
粥喝完了,身体也暖了。
张伯走过来收碗:“还要加吗?”
“不用了。”陆祈宇说,“结账。”
“好嘞。”张伯看了眼墙上的钟,“快十二点了,雪大,路上小心。”
“谢谢张伯。”
走出粥铺,雪还在下。地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陆祈宇撑开伞,很自然地揽住凌韩的肩膀,把他护在伞下。
这个动作太熟悉了。
熟悉到凌韩几乎要落泪。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走在雪夜里。伞不大,陆祈宇把大半都倾向凌韩这边,自己的肩膀很快落满了雪花。
到车边时,凌韩停下来,伸手拍掉陆祈宇肩上的雪。
动作很自然,像做过很多次。
陆祈宇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融化冰雪。
“上车。”他说,拉开副驾驶的门。
车内依然很暖和。陆祈宇启动车子,却没有立刻开走。他转过头,看着凌韩。
“凌韩。”他叫他的名字。
“嗯?”
“这次,”陆祈宇说,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不会再放手了。”
凌韩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雪光里亮得惊人的眼睛。
然后他凑过去,在陆祈宇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很快,很轻。
像雪花的触碰。
“我也不会。”他说。
陆祈宇愣住了。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看看凌韩,眼睛里的笑意慢慢漾开,像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
“再说一遍。”他说。
“什么?”
“再说一遍你不会放手。”
凌韩笑了:“我不会放手。这次,死也不放。”
陆祈宇也笑了。他伸出手,扣住凌韩的后脑,深深吻了下去。
这个吻和刚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完全不同。它炽热,缠绵,带着三年积压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陆祈宇的嘴唇很软,很暖,吻得很用力,像要把凌韩整个吞进去。
凌韩闭上眼睛,回应这个吻。
窗外,雪静静地下。
车内,温度在升高。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喘。陆祈宇的额头抵着凌韩的额头,呼吸交织在一起。
“凌韩,”他低声说,“我们回家。”
“回谁的家?”
“我们的家。”陆祈宇说,“从现在开始,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凌韩的心脏被这句话填得满满的。
“好。”他说,“回家。”
车子驶入雪夜,缓缓前行。
凌韩看着窗外飞逝的雪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
那时他们还在高中,晚自习后偷偷溜出学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散步。陆祈宇牵着他的手,塞在自己大衣口袋里。雪花落在他们头发上,肩膀上,睫毛上。
“凌韩,”陆祈宇当时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有自己的房子。要朝南的,冬天有阳光。要养水仙,要一起看雪。”
那时凌韩以为那只是少年天真的幻想。
现在,幻想正在变成现实。
“陆祈宇。”他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
“水仙……开花了。”
“我知道。”陆祈宇说,“我看见了。每一年,都看见了。”
凌韩转过头,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
忽然觉得,这三年七个月零十二天的分离,也许不是浪费。
也许是为了让现在的他们,更懂得珍惜。
更懂得……爱。
车子停在凌韩家楼下。
陆祈宇熄火,却没有立刻下车。他转过头,看着凌韩。
“上去吗?”凌韩问。
“嗯。”陆祈宇点头,“但不是今晚。”
凌韩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陆祈宇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想慢慢来。想把欠你的时间,一点一点补回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明天还要上班。今晚……好好休息。”
凌韩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失落,还有……更多的爱。
“那……晚安?”他说。
“晚安。”陆祈宇凑过来,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明天见。”
“明天见。”
凌韩下车,走进单元门。
回头时,陆祈宇的车还停在原地,车灯亮着,在雪夜里像一双温柔的眼睛。
他挥了挥手。
车灯闪了两下,像是在回应。
然后车子缓缓驶离,消失在雪幕中。
凌韩站在楼道里,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有力而清晰。
像在说:
这一次,
真的要幸福了。
他走上楼,打开家门。
窗台上,水仙在夜色里静静开放。
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
像雪。
像光。
像……爱。
从未离开。
只是等待。
等待重逢的这一刻。
等待……永远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