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分，凌韩提前到了图书馆。

雨从中午又开始下，不大，但绵密，把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水雾里。凌韩撑着那把黑伞，从后门的窗户翻进去时，裤脚还是湿了一截。

图书馆里很安静，比平时更安静。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来的人很少。空调开得很足，凉气扑面而来，带着纸张和旧书的味道。

凌韩走到老位置——最里面的角落，那张小圆桌。

桌上什么都没有。

没有书，没有笔记本，没有奶茶。

空荡荡的，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凌韩的心往下沉了沉。

他来得太早了吗？

还是……陆祈宇不来了？

他在桌旁坐下，把伞靠在椅子边。雨水从伞尖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水渍，映着头顶惨白的日光灯光。

时间过得很慢。

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敲在心脏上。

凌韩盯着桌上的木纹，那些交错的纹路像迷宫，他找不到出口。

两点五十五。

他拿出手机，没有新消息。

两点五十八。

他听见脚步声。

很轻，但很稳，由远及近。

凌韩抬起头。

陆祈宇出现在书架间的过道里。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子整齐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头发有点湿，可能是没打伞，也可能是打了伞也没用——雨太大了。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很沉，像结冰的湖。

他在凌韩对面坐下，没有打招呼，没有问好，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桌面上，两人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又分开。

“你来了。”凌韩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哑。

“嗯。”陆祈宇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移开。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图书馆里只有空调的嗡鸣声，还有远处某个角落传来的、极其轻微的翻书声。

凌韩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在桌上的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边缘有细小的倒刺，是他这几天焦虑时无意识撕扯的痕迹。

“你想说什么？”陆祈宇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但太平静了，反而让人觉得不对劲。

凌韩深吸一口气。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所有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次的话，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剩下空白，和心跳。

“陆祈宇，”他艰难地说，“我……我这几天，想了很多。”

“嗯。”陆祈宇应着，目光依然落在他脸上。

“关于……关于我们的事。”

“我们的事？”陆祈宇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情绪。

“关于……见你父母的事。”凌韩说，“还有……未来。”

陆祈宇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井，看不清底。

“我……”凌韩的声音更低了，“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陆祈宇问。

“准备……面对你的家庭。”凌韩说，“准备……进入你的世界。”

陆祈宇沉默了几秒。

“我的世界？”他轻轻重复，“凌韩，我的世界，就是图书馆，教室，还有你。仅此而已。”

“不是的。”凌韩摇头，“你的世界……不止这些。你父亲是投资人，你家在北京有房子，你将来会去清华，会认识很多人，会有很好的前途……”

“所以呢？”陆祈宇打断他。

“所以……”凌韩抬起头，看着他，“所以我可能……跟不上。”

他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陆祈宇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敲在图书馆高处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凌韩，”陆祈宇终于开口，声音很低，“你这是……在给我发好人卡吗？”

“不是！”凌韩立刻说，声音有些急促，“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陆祈宇问，语气依然平静，但凌韩能听出里面的紧绷。

“我的意思是……”凌韩闭上眼睛，又睁开，“我的意思是，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变得更强大，变得更……配得上你。”

“配得上我？”陆祈宇的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凌韩，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

“我一直都不自信。”凌韩说，“只是……以前没有意识到。”

陆祈宇没说话。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雨丝在玻璃上划出无数道痕迹，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模糊的碎片。

“是因为我爸吗？”他忽然问。

凌韩一愣。

“是因为我说要带你去见他们，你才这样？”陆祈宇转回脸，看着他，“还是因为……你本来就觉得，我们走不到最后？”

凌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因为陆祈宇说对了。

两个原因，都有。

“凌韩，”陆祈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什么？”

“我以为，我们在一起，是因为互相喜欢。是因为……觉得对方是特别的人。”陆祈宇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我以为，家庭，背景，前途……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想在一起。”

他看着凌韩，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碎裂。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你觉得你配不上我。”陆祈宇笑了，但笑得很苦，“凌韩，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吗？”

凌韩的心揪紧了。

“像借口。”陆祈宇说，声音很轻，却像刀子，“像你害怕了，所以找的借口。”

“不是的……”

“那是什么？”陆祈宇打断他，“告诉我，凌韩。告诉我真实的理由。”

凌韩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几乎要碎掉的眼睛，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真实的理由？

真实的理由是，他害怕。

害怕陆祈宇的父母看不上他。

害怕陆祈宇将来会遇到更好的人。

害怕自己会成为陆祈宇的累赘。

害怕……失去。

所以他选择先推开。

选择用伤害来保护自己。

也保护……陆祈宇。

“我……”凌韩的声音在发抖，“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还太小了。未来……太不确定了。”

“所以呢？”陆祈宇问，“所以你要放弃？”

“不是放弃！”凌韩几乎要喊出来，但声音还是压得很低，“我只是……需要时间。”

“多久？”陆祈宇看着他，“一个月？一年？还是……永远？”

凌韩说不出话。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需要多久，才能有勇气面对那个世界。

需要多久，才能有底气站在陆祈宇身边。

他不知道。

“凌韩，”陆祈宇深吸一口气，像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从来没有要求你立刻面对什么。我说带你见父母，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认真的。想让你知道，我们的关系，不是玩玩而已。”

他的声音有些哑：“可是你……你连试都不愿意试。”

凌韩低下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疼。

但比不上心里的疼。

“陆祈宇，”他轻声说，“对不起。”

又是沉默。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雨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空调的嗡鸣。

“凌韩，”陆祈宇忽然说，“你还记得高考前那天晚上，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吗？”

凌韩抬起头。

陆祈宇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是那张草稿纸。

那张写满“凌韩”名字的草稿纸。

纸张已经有些皱了，边缘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密密麻麻的“凌韩”，写满了整张纸，像某种无声的呐喊。

凌韩看着那张纸，眼眶瞬间红了。

“那天晚上，”陆祈宇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你说，你愿意。你说，你会和我一起。”

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纸面，划过那些字迹。

“可是现在，”他抬起头，看着凌韩，“你告诉我，你需要时间。”

凌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落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陆祈宇……”他的声音哽咽，“我不是……不是不喜欢你了。”

“那是什么？”陆祈宇问，眼睛也红了，但他强忍着，“凌韩，告诉我，是什么让你退缩？”

凌韩说不出来。

他只能摇头，眼泪不停地掉。

陆祈宇看着他哭，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凌韩脸上的泪。

动作很轻，很温柔，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

“别哭了。”他说，声音很哑，“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句话让凌韩哭得更厉害了。

他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陆祈宇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

直到凌韩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抽噎。

“凌韩，”陆祈宇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更让人心慌，“我给你时间。”

凌韩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给你时间。”陆祈宇重复了一遍，“一个月，一年，多久都可以。”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段时间，”陆祈宇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我们暂时分开。”

凌韩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了。

“分开……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陆祈宇说，“不联系，不见面，就像……陌生人。”

凌韩的呼吸停滞了。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以为……陆祈宇会坚持，会说服他，会像以前一样，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没有万一”。

可是他没有。

他选择了……放手。

“为什么？”凌韩听见自己问，声音抖得厉害。

“因为，”陆祈宇说，眼睛里有水光在闪，但他忍住了，“你需要时间想清楚。而我……需要时间接受。”

他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草稿纸。

“凌韩，我不是圣人。”他轻声说，“我也会难过，也会害怕，也会……不确定。”

他抬起头，看着凌韩：“所以，我们都需要时间。”

凌韩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强忍着泪水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陆祈宇不是在惩罚他。

是在保护他。

也是在保护自己。

用距离，用时间，来给彼此一个缓冲。

给这份太过年轻、太过纯粹、也太过脆弱的感情，一个存活下去的可能。

“好。”凌韩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答应你。”

陆祈宇点了点头。

他拿起那张草稿纸，仔细地对折，再对折，放回口袋。

然后他站起身。

“那我走了。”他说。

凌韩也跟着站起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陆祈宇，”凌韩叫住他，“我们……还会再见吗？”

陆祈宇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说：“等你准备好了，就来找我。”

“如果……我一直没准备好呢？”

陆祈宇沉默了几秒。

“那就算了。”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

说完，他转身，朝图书馆门口走去。

没有回头。

凌韩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那个总是挺拔的、坚定的背影，此刻看起来……有些孤独。

像一棵树，在暴雨中独自站立。

直到陆祈宇的身影消失在书架尽头，凌韩才慢慢坐下。

他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

眼泪又涌了出来，无声地，汹涌地。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光荣榜前的初遇。

想起了图书馆里共享的耳机。

想起了雨夜那把沉甸甸的伞。

想起了草稿纸上的等式。

想起了黑暗中那个生涩的吻。

想起了便利店里的蓝图。

想起了……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承诺。

而现在，他亲手推开了这一切。

因为害怕。

因为自卑。

因为……愚蠢。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只知道抬起头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雨还在下，图书馆的灯一盏盏亮起，把空荡荡的阅览室照得惨白。

桌上还放着陆祈宇没带走的笔——那支他送的万宝龙，深蓝色的，笔身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凌韩拿起那支笔，握在手心。

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

很冷。

像此刻的心。

他把笔仔细收好，放进书包最里层的夹袋。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伞，走出图书馆。

雨夜的风很凉，吹在脸上，把泪痕吹干，留下紧绷的刺痛。

凌韩撑开伞，走进雨里。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沿着街道慢慢走，没有目的，只是走着。

路过那家奶茶店时，他停下脚步。

店里暖黄的灯光透出来，柜台前有人在排队，有情侣撑着同一把伞，有学生捧着奶茶说笑。

世界依然在运转。

只是他的世界里，少了一个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

凌韩站在雨中，看着奶茶店的灯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继续往前走。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睡了。

凌韩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

他打开那本浅蓝色的笔记本，翻到第三页。

“暴雨”两个字下面，是他画的那条横线。

横线之下，空白。

凌韩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

“今天，我们暂时分开了。”

“他说，给我时间。”

“他说，等我准备好，就去找他。”

“可是，我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笔尖悬在纸上，墨水慢慢晕开一个小点。

然后他继续写：

“陆祈宇，对不起。”

“还有……”

“我爱你。”

写完最后三个字，他合上笔记本。

关掉灯，躺在床上。

黑暗中，雨声更清晰了。

淅淅沥沥，像在哭泣。

凌韩闭上眼睛。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枕头，消失不见。

他想，这大概就是成长。

在疼痛中明白，有些东西，不能轻易放手。

在失去中懂得，有些人，值得勇敢一次。

只是明白得太晚。

懂得得太迟。

但还好。

还有时间。

还有……可能。

窗外，雨还在下。

像要把整个世界洗净。

也像要把所有的眼泪，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恐惧，都冲刷干净。

然后，等待天晴。

等待……重逢的那天。

凌韩握紧拳头，在黑暗中轻声说：

“等我。”

“陆祈宇。”

“等我……变得更好。”

“等我……有勇气，站在你身边。”

说完，他闭上眼睛。

在雨声中，慢慢睡去。

梦里，有阳光。

有图书馆的小圆桌。

有草稿纸上的等式。

还有……陆祈宇的笑容。

温暖，明亮。

像永远不会消失的光。

图书馆的雨